屋内的女使们浑身一震,低着头悄悄交换视线,目光往来如箭矢。
今天的大姑娘,好生霸气啊1
苏姨娘僵在原地,还保持着用帕子拭泪的姿势,却被惊得忘了继续挤眼泪。
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这个一向软弱温和的大姑娘刚才对她说什么?她,她不怕的么?
半晌,苏姨娘回过神来,扭头望向柳琮,眼中含泪,七分委屈掺两分柔弱一分隐忍,拿捏得恰到好处,堪称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放肆!”柳琮见状大怒,从圈椅里霍地站起身,大步迈到祁昶榻前,点着他面门道:“你竟敢如此同长辈说话?”
祁昶一副看傻子的表情:“你在说什么屁话?”
“长辈?哪来的长辈?一个妾室在爷……我跟前充长辈的款儿?”
他下巴朝苏姨娘点了点:“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
柳琮震惊失语。这个长女一向谨小慎微、乖顺隐忍,他以为白日里她没忍住发些脾气已是极限。见她晕了过去,他这个做父亲的多少还是有些后悔,想着待她温和些,可没想到她醒了后竟然更过分了,简直像是失心疯了!
“儿子在外不成器,姨娘在内装模作样逼夺孤女资财,也配称为长辈?她那儿子今天敢私自抵押妹妹的画,明天就该把妹妹作价抵出去了!难道不该让他吃点苦头涨涨教训?!”
祁昶站起身,掸了掸袖子。他觉得今天这姑娘受气多多少少也和自己有些关系,他有那么一小点愧疚。
说起来,柳家大姑娘的身世也算小有名气,他亦钦佩她胞兄的为人。既然有这个机缘,换进了她的身子,管它是不是做梦,反正眼下他就不能让她被人欺负。
柳琮习惯了在家中说一不二,还从未被人忤逆顶撞到如此情状,一时想不到如何反驳,原本文气儒雅的脸憋得通红:“你就是这样为人子女的?!”
祁昶冷笑一声,抬头逼视柳琮:“你就是这样为人父亲的?不敢得罪权贵,便回家欺负女儿?儿子不上进不教训也就罢了,还一味包庇、纵容他欺压妹妹,这是掌家不严、为父不慈!”
“我听话懂事有用么?反倒让有些人贪得无厌!既然当爹的指望不上,我便只能靠自己了。敢问父亲,午夜梦回时,可有原配和长子入梦啊?”
柳琮发现自己压根插不上嘴也无力反驳,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朝祁昶扇去!
祁昶反应更快,向后一仰轻松躲过,站稳后还冲他挑了挑眉。
眼神里写满了——“诶,你打不着~”
柳琮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颤着手向外招呼:“来人!请家法!今天我非打死这逆女不可,免得辱没我柳家门庭!”
女使芝桃大惊失色,扑上去跪在柳琮身前,哭求道:“老爷使不得啊!那幅画是夫人留下的心爱之物,大姑娘一时情急想不开,老爷饶了她罢!”
柳琮盛怒,一脚踹开芝桃,朝外喝道:“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小厮一凛,结巴着应是,转身跑走。
芝桃爬起来,去求苏姨娘:“姨娘,您知道的,我们姑娘一向敬着您,今日,今日许是魇着了,您看在过去的份上别和她计较,求您了,不能打,不能打啊!”
苏姨娘坐在榻边看了半天的戏,此刻回过神,斜芝桃一眼,用帕子掖了掖泪,道:“老爷,大姑娘毕竟是嫡长女,偶有些任性也是应该的……”
柳琮脸色更青,瞪直了眼:“我是她老子!岂容她放肆忤逆?”
“呵。”祁昶发出一声冷笑,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向圈椅,坐下,振振衣摆,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满室寂静。
他撩开眼皮,唇角勾了勾,看着柳琮那张惊怒交加的脸,慢悠悠道:“当真要请家法?”
柳琮见她这副模样,莫名觉得有点眼熟,心头忽然打个突,但一家之主的威严不能失,便阴沉着脸一语不发。
祁昶将建盏撂在桌上,磕出“当”一声脆响。
捧着藤鞭正要迈进门的小厮吓得一个哆嗦,差点绊摔在门槛上。
“成啊,那就看看是我先熬不住,还是我那好二哥先等不及。”
苏姨娘如梦初醒,对啊!她是来讨要踏雪图的,收拾柳玉嫣来日方长,可她二郎还在那等着救命呢!
想到这,苏姨娘立刻给捧鞭的小厮使个眼色,示意他先别进门,又去拉柳琮的袖子,哀哀道:“老爷且先消消火,妾知道老爷教女心切,但眼下还是救二郎要紧。老爷先让大姑娘缓缓,妾与她慢慢说,想来大姑娘明事理,会想明白的。”
柳琮被苏姨娘劝动,加上心里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发虚,正好就着台阶下了坡,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刚走两步,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差点给他撞个仰倒。柳琮正要骂人,小厮急急道:“老爷!二公子回来了!被,被人打折了条胳膊扔到咱们府门口了!”
“什么?!还不快把人抬回来!还有,去请郎中!”柳琮又急又喜,大步出了房。
苏姨娘顾不得抹泪,疾疾跟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芝桃还在地上直发呆,这还是她家姑娘么?也太无所畏惧了罢?
过一会儿,她后怕得直哭:“姑娘,您不怕老爷再寻您麻烦么?若是真动了家法,您怎么挨得住啊?”
“我后招多着呢,放心罢。”祁昶不以为意,摆摆手,起身去照镜子。
让那两个烦人精恶心了这么久,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呢。
镜子里的姑娘鬓发乌浓,一张鹅蛋脸,肤如凝脂,朱唇琼鼻,眉如远山,眸中好似笼着一汪朦胧月色,清丽柔婉。
乖乖,真是个美人。
祁昶默默感叹。
再看又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是被他挤进放生池的那个姑娘?
祁昶:“……”
果然是他造的孽,遭报应了。
有点愁。
祁昶决定今晚回家看看,得想法子换回来,他是不着急,反正他闲人一个,在哪都是混吃等死,可不知道那姑娘怎么样了。
**
宁远侯府。
“昶儿,昶儿!阿娘回来了,醒醒!”
玉嫣朦胧中听见好像有人在唤自己,脸颊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隐隐还能嗅到女子脂粉的馨香,很像她的娘亲。
是娘亲来看她了么?
玉嫣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睛,但感觉到阿娘在身边,心里的委屈似海潮一般层层涌起,鼻头酸涩,她紧紧攥住阿娘的衣袖,低低地哭了出来,喃喃着:“阿娘,我好想你……”
华阳长公主愣在原地,她儿子在哭?从来都是把别人揍哭的主,才两日没见她,就想她想哭了?
原来,她的乖儿子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竟是这般孺慕娘亲的么?忽然就不那么眼红嫂嫂家有个粘人的小女儿了呢。
她心里泛起一阵柔情。
柔情中又生出愤怒。两记眼刀突然杀向一旁站着的宁远侯。
宁远侯忽觉脖颈一凉,膝盖发软,当场差点就要跪下。
他冤呐!
宁远侯看看玉嫣,看看妻子,又看看自己,脑袋摇成拨浪鼓,悲愤道:“殿下,真不是我啊!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华阳一点都不信:“要不是我提前回来,他还被你锁着呢!你还想怎么欺负他?”
宁远侯小声辩解:“我那不是看他游手好闲替他着急么,就想逼他一把……”
华阳白他一眼:“你不会到今天还不知道,昶儿他压根就没长那读书的脑子罢?他要能读书,猪都能上树。”
宁远侯:“……”媳妇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没长读书脑子的“祁昶”清醒过来。
玉嫣懵懵地看着眼前的美妇人,雍容大方,贵气逼人,保养得很是年轻,但她不是阿娘。
再看看四周的陈设,无一处不精致,不是她家中,这里要比柳家富贵显耀得多。
华阳见儿子直发愣,她美目含忧,关切道:“昶儿?哪里不舒服?”
玉嫣轻声道:“我……”
声音也不是她的。低沉微哑,是男子的音色。
玉嫣低头看看自己,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掌心微糙有薄茧,是男人的手。
她有点无措。
宁远侯凑过来,觑着她的脸色小心道:“爹错了,以后不逼你读书了,你别吓爹和娘啊!”
玉嫣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片刻后,终于认出来——他是祁家侯爷。前年祁家父子大胜回京时跨马游街,她曾随阿兄去见过。
那她现在身体的主人应当是祁家那个纨绔小侯爷?
她虽极少出门,但对祁家小侯爷的大名也有所耳闻。
上京城里一顶一的纨绔小霸王,整日斗鸡走狗,顶着一张俊脸横行无忌。他曾在上京最奢靡的酒楼大摆七天七夜流水席为好友践行,也曾为一只蛐蛐豪掷千金,不惜和二皇子打破了头。
他活得离经叛道,恣意又热烈,完全是她不敢想象的样子。
原来他还有这样慈爱的阿爹和阿娘。
这样被人珍视的感觉,她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玉嫣心中生出羡慕。
身前关切的目光过于灼热,她有点应对不来,没时间再想太多,便笑了笑道:“阿爹阿娘,我没事,只是有点饿。”
宁远侯觉得自己可能是岁数大了,眼睛都花了。此生从未想过他家儿子有一天竟可以笑得如此温柔,而且还没告他的歪状!
他有点飘忽,甚至开始想,如果儿子非要从军,自己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试着给他争取一下……
华阳也心情大好,含笑道:“那你好好歇息,今天阿娘亲自下厨,做你最爱吃的五味杏酪羊!”
说完,扯着晕乎乎的宁远侯出去了。
晚间,玉嫣乖巧地坐在桌案前,等长随七宝布膳。
如今她变成了小侯爷,那真正的小侯爷应该在她家,不知自己家中此刻闹成什么样,阿娘的陪嫁有没有保住。
她需想个法子和他见上一面。
就在这时,她听见窗格被人打开。
玉嫣回头,一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女子稍显笨拙地扒上窗框,翻进来。接着,那女子一把拽下面巾。
二人对望一眼,看着彼此那张熟悉至极的脸,双双沉默了。
玉嫣倒是做过侠女梦,但她从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竟真的能做一回翻墙跳窗的女侠。
祁昶先开了口,他看着七宝,扬扬下巴:“诶,你出去,看着点人。”
七宝痛快应是,拔脚要走,突然回过味,这姑娘谁啊,怎么说话声气和他家世子爷这么像呢?
七宝疑惑着回头看自家世子爷。
玉嫣点点头:“你先出去罢。”
七宝一边往外走,一边抓心挠肝。
这姑娘摆明了和自家世子爷关系匪浅,使唤他跟使唤自己人似的。
以世子爷的脾气,岂能轻易容人如此放肆?
七宝惊恐地捂住了嘴——乖乖~他家世子爷,这是,老梅开嫩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