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一)

    叶庭初坐在醉仙楼上,一瞬不移地盯着窗外繁华的街道。

    刚刚敲过起更鼓,白日将尽,行人倦归。小贩们提篮、担担,吆喝融进远近的木鱼声里,笃笃急催着卖出最后的货物。夜色薄雾一般浮荡在长安城的上空,人群被喝道急奔的轿子冲得散了又聚,青楼酒馆渐渐起了喧腾。平整宽阔的鼓楼大街,尚未褪尽的血色掩藏在华灯之下,是否就是打更人口中的“皇灯长明,众神安宁”呢?昔者齐景公登牛山而流涕,悲生者必灭,浩浩江山不能常守。今勇如太(河蟹)祖者、智如武帝者、戾如惠宗者俱往矣,至于今上,则风起云涌,浪再起于微澜之间……庭初呷下口茶,在心中叹道,“海晏河清之世,犹一幻梦耶?”

    “甑糕香甜可口,咱们多点一份,带回鸿胪寺吧?”

    “好哦。”

    两名男子坐在她的身后,一长一少,一瘦一胖,一黑一白,差异鲜明地面对一桌美食大快朵颐。雪域与江南、川蜀混杂的口音透露二人来使的身份。鸿胪寺与公使馆的官员照顾得周到,应当还不曾告知他们朝廷的困窘与为难。

    “明日若是无事,我想去参观城南的孔庙与碑林。刊刻于大唐年前的《开成石经》究竟如何,我正要亲眼一见!”

    “天下孔庙布局皆似,《开成石经》虽名声在外,到底不过正书抄写的儒经,有什么稀奇的?何况之前关中大震,碑石损毁严重,断碣残字,见之未免扫兴,”岳旻撇下嘴角,随即又兴冲冲地提议道,“何不去登大雁塔?关中四塞之地,千里苍苍,我还未俯瞰领略过呢!”

    “‘古本之终,今本之祖’,正是知其存世稀有,难堪岁月侵蚀,才更要及时赏鉴呢,”桑杰坚持自己的主张,“麟趾若想参观寺庙,等事情办妥,我定邀请阁下前往布达拉宫。其巍峨壮丽之至,非言辞所能一表。与它相比,将长安诸刹并立,也不过小巫见大巫!”

    他有我无之物,岳旻心口隐隐泛酸,“我可不去。赵晋说我太胖,上高原容易喘不过气来。”

    “此事麟趾不必担忧。自川西至逻些,喇嘛寺沿途不绝,贤弟审己体之康健,可择寺而居,缓缓入藏,必不至有眩晕气喘之患也。 ”

    “那也不去,吐蕃怪冷的——”岳旻尚不知四十年后,为参加七世活佛的坐床仪式,年近花甲的他将经历何等艰难的跋涉。热气腾腾的炖鱼端上桌来,少年的眼睛霍然一亮,“奶汤锅子鱼,总算等到了!长安不比江南,鱼鲜难得,幸而官家未下禁令,不然今日可就没有口福了——你吃鱼肚,那里刺比较少!”

    前唐天子之姓与“鲤”同音,曾下令禁断天下采捕鲤鱼。大顺皇族恰也姓李,故岳旻有此比附。桑杰颔首道谢,却将竹筷悬在蒸气里,迟迟没有下箸。

    “啊,听赵晋说,多有藏民死后水葬,将尸体投入河滨,任鱼鳌食之。上师可是久嫌水源不洁,遂恶食鱼一事?”

    “非也。佛旨云,凡生命皆不可杀。吐蕃粮谷缺乏,虽戒行僧侣,亦需食肉苟活,只是不可亲手屠杀及亲见其死,”桑杰解释道,“然则屠肉果腹,杀一牛以活数人者罪小,杀数鸡、鱼以活一人者罪大。故而藏人不渔不猎,非因食死尸而恶之也(注1)。”

    “原来如此!敬生慎杀,天下仁者之所共见。华夏圣贤亦有云,‘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注2)’。至于权衡取舍、取用有度之语,圣贤亦有类言,曰‘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注3)’。”

    “此乃孟子所云,在下也略知一二——听闻京兆尹刘孝正集《开成石经》字样,在碑林补刻《孟子》七篇。若得——”

    “不去不去!去大雁塔!”

    叶庭初被吸引了注意。在她为两人的争执不住感到好笑时,余光之中,一顶红帏金幨的暖轿冲开街面的人群,在前导趾高气扬的喝道声中款款前行。天潢贵胄,便是失势于政争,有亏于人伦,仍能够高踞于百姓头顶,肆意挥霍他们的民脂民膏。庭初看见人们匍匐在地,交头接耳,私语之声簌簌,如晚风吹过道旁野草。舆驾过处,偃草再起,他们若无其事地拍去衣上灰尘,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去。

    “这是韩王李勰的车驾,去岁被罢去太庙司香之职后,出行仪仗就只剩下十六人,”岳旻对这位掉包王妃的荒唐亲王多有了解,向桑杰介绍道,“听闻他连月卧病在床,今晚连中书寿宴,竟会亲自到贺?”

    话音落处,一辆满载货物的骡车突然闯入他们的视野。驾车的壮汉似是被吓丢了神志,缰绳搭在手心,任由发疯的牲畜窜出街角,向着街中唯一的障碍直直冲来。轿前的侍卫匆忙拦截,十柄长刀捅向车轮、车身和骡子的眼睛、肚腹。淋漓的鲜血在空中划出凄惨的嘶鸣,铰烂的兽肠翻倒在地,惊得乘舆猛然一歪。毡帘掀起处,露出一角云纹玄袍。

    “冲撞贵人,我看你全家都不想活了!”惊魂未定的轿夫怒声大骂,唾沫迸溅,落在面如土色的车夫脸上。车夫的眼眨了一下,陡然涌出杀气。电光火石之间,他从袖口抽出匕首,在对方的喉管上划开一道血柱。轿夫软倒在地,“咯咯”喘气声里,惊见骡车上包盖货物的苫布霍然掀开,近十名蒙面壮汉跳下车架,挥舞长刀向暖轿砍来……变起俄顷,尚未完全回神的随从拦不住凶恶的暴徒,手无寸铁的轿夫更不是来人的对手。他们丢下轿子,没入惶恐奔逃的人群。蒙面人一拥而上,隔着散架的轿身朝里一阵猛捅,不闻韩王高声疾呼,只见鲜血蜿蜒流淌。

    “?金吾卫,快!”叶庭初冲到街边,正遇到匆忙赶来的官军。一时间弓弩齐发,刀光飞舞,暴徒像已抱定死志,不顾箭矢攒射的残躯扑向锋刃。强弩之末,不能一逞,只泼下凄厉的痛喊与遍地殷红。韩王府来了人,管家孙觉从碎裂的围板下抱走血肉模糊的亲王,一袭浅衣很快染上深重的血色。剩下的家丁将十六名护从一一翻面,确认气息已绝,便卸下骡车的车板,将十六具尸体裹在苫布之下,一齐抬回府中。直到此刻,惊慌的海浪才从庭初的脑中退去。她屏息上前,正要与刚到现场的京兆尹刘孝说明情况,一道熟悉的声音恰从背后传来,“叶姐姐,这是怎么了?”

    转身之时,庭初先盖住了来人的双眼,“韩王遭遇刺杀,街面一片狼藉,殿下还是先不要看了。”

    大顺长公主李琬压下她的手腕,朝血泊中的尸骸望上一眼,面色如常地吩咐向贴身侍女,“璇玑,你先将此事通知连公,再回宫禀告父皇和母后,请他们速遣御医救治韩王!”

    中书令连瑬的府邸距此不远,今日寿辰,京中权贵皆受邀赴宴。连公位居宰辅,德高望重,帝后念其有大功于社稷,特命长女李琬登门道贺。内廷女史叶庭初与李琬自幼相伴,情谊深厚,因担心殿下微服遇险,一早便占据醉仙楼临窗之位,密切关注着通往连府的鼓楼大街。未料公主素装独行,一路安然无恙,反倒是乘舆清道的韩王惨遭不测,在不知来由的凶徒的刀下生死未卜。噩耗传入连府,寿宴紧急中止,中书令连瑬领着赴宴众人浩荡奔赴王府,被韩王的管家拦在屋外,“连公稍候,了空大师正在为王爷施治。”

    见李勰尚未一瞑不视,连瑬打发走随行官员,只让侄儿东君、侄女湘君陪座在抄手游廊下。侍女端来热茶,东君不接,转头看向叔父,恰见帝后二人联袂走来,忙又跪下行礼道,“微臣叩见陛下、娘娘!”

    “事起仓促,大家不必多礼,都快快请起吧!”李默上前扶起叔侄三人,面上犹带愁容,“可知韩王现下如何?只要能救活他,不拘天材地宝、灵丹妙药,凡宫中所有,尽可拿来便是!”

    “只怕阳数将终,纵是神仙也无可奈何,”一袭道袍的了空真人走出房门,向帝后二人抱拳行礼,“陛下,皇后娘娘,韩王尚有一言相托,伏望二圣垂听。”

    李勰重病多时,已至临终之际。杏黄的锦被散发出浓郁的药气,仿佛包裹着的是一棵干枯的人参。李默坐到床边,轻轻一握他的左手,竟生怕要扭断细瘦的胳臂,“九思,朕来了。”

    “陛下……”

    “你说,你说。”

    “臣……一生庸碌……上愧……列祖列宗……下愧……苍生黎民……玷尘明世……早死为幸……”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流下两行冰凉的泪水,“唯是……儿女年齿尚幼……今日一去……将同断根之草……恐难……得天长命……伏乞陛下……与……娘娘……垂怜……”

    “放心,有朕在,定不会叫两个孩子孤苦无依!”

    “只怕……李元党羽……贼心犹存……仍要……置我孩儿……于死地……今日遇刺……便是明证……”李勰的胸腔剧烈收缩,激动得不住咳喘起来,“韩王府中……皆是……无用之人……恳求陛下……顾念……皇祖血脉……将李辰、李庚……养在宫中……如此……臣……九泉之下……亦可……瞑目矣……”

    李默心中大恸,泪水涟涟地看向妻子。杨皇后冷眼旁观多时,总算等来图穷匕见,“韩王安心养病,保重身体要紧。寄养世子、郡主之事,可容后再议。”

    李勰头颅微仰,挣扎着无法起身。他哀求地看向李默,急促的呼吸声淹没所有话语。李默哭得更加伤心,抽噎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九思,你放心。”他霍然起身,向门边走去,被杨皇后急忙拦住,“你要做什么?”

    “朕,”李默把这一字咬得极重,“要召见中书令。两个孩子也是连家的血脉,日后如何安置,自要听取连瑬的意见。”

    “陛下!”

    “娘娘!此事便依了我吧!”威严不过一刻,李默又红着眼眶央求道,“当年若非义父收养,李默如何能有今日?眼下这两个孩儿生母已逝,父亲又是这副景况。我们不愿收留,还能将李氏子孙交予外人?倘若出什么意外,又将何以对皇祖、义父及其双亲于地下?”

    说至动情处,中年的帝王突然抱紧妻子。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将她的衣衫哭湿一片。

    “但这分明是……罢了,”杨皇后拍抚着丈夫的后背,好让他尽快平复心绪,“有人将局做到这步田地,也不由我们不答应了。”

    等到帝后回宫,连瑬和东君、湘君又在李勰的床头坐了会,讲了几句宽慰的话,戚戚然离开。四岁的李辰和两岁的李庚被奶妈抱回各自的房中。陪李勰走到生命尽头的,竟是交疏情浅的了空真人与跟在他身边的侍童。

    江霖听他喉中“咯咯”的响声,以为下一刻就要断气,却没想到李勰一喘接着一喘,硬是熬到半夜三更。

    短暂的二十余年光阴里,载满了“放不下”与“求不得”,李勰的走马灯转得慢极了。备受父母、兄长呵护的光阴戛然而止于伯父李元的突然发难。他在骊山华清宫养病之时,禁军踏碎王府朱门,昔日欢愉,俱成梦幻泡影。幸而韩王一脉未绝,体弱多病的乐平郡王收拾残党,拼力一搏,于皇位咫尺处却被姑母决然抛弃——李元一死,政变各方激烈竞逐,誓将帝位归于己党。李贞权衡再三,终将皇冕加戴在素无野心的李默头上。

    尘埃落定后,李勰从农妇手中抱回女儿,他的挚爱死于崖下,尸骨无存。

    被砍成肉泥的兄长将王位传给了他,先前难得好转的身体,经此一事,急转直下。重病卧床之时,小女儿刚学会唤“爹爹”,又查出王妃替身受人胁迫,日日在自己药中投毒。严刑逼供闹得满城风雨,从虐杀正妻的谣言到开棺验尸的实据,命运的大手将李勰无情地推下深渊。他顾不得储位骤失、名声扫地,一意命孙觉清查府中仆役的背景。他挖出不同来历的十余名细作,还没想出最妥善的处置方法,却已躲不开阎王了——当了空真人收到他的书信,与半路遇见的江霖匆忙赶赴王府时,短促的蜡烛正喘息着虚弱的暗红,烛泪流淌、凝固的方向,只是一双未谙世事的儿女。

    李元膝下无子,李鼎遂对韩王府的两位皇孙极为看重。李勰常随兄长出入宫禁,与为武帝炼制丹药的了空大师结识。短短几年,亲友俱亡。生命终了,可托后事者竟是只有过数面之缘的了空,所谓金枝玉叶,荒诞得竟像是落魄文人在话本中捏造的笑话。

    那场鼓楼大街上惊天动地的刺杀,系江霖一手策划。欲瞒天下之耳目,李勰合该亲自入局。然而他病入膏肓,难以经受任何撞击,索性寻一外形最像的叛徒,将他的脸提前划烂后装进马车。前后护拥的随从、突如其来的刺客,全是潜伏于王府角落的细作。或威逼,或蒙骗,或利诱,或离间,江霖自有妙法,叫他们个个俯首听命。

    李勰命不久矣,最好死在街上。

    只有死在街上,鲜血的冲击才能掩藏狼藉的名声,以一句“死者为大”唤醒民众最大的同情;只有死在街上,热衷于谈论阴诡伎俩的勋贵官僚才会注目以观,将“修夭有分”疑作天家斩草除根的无情;也只有死在街上,禁宫中的帝后才会畏万民之猜嫌,惕百官之谤议,对李勰的临终托付一再迁就。那句“李元残党”纯属子虚乌有,就连府中的细作也已斩尽杀绝,然而李勰仍是不安。他用自己所剩无几的一切下注,强将一双儿女送入宫中——长安三十年风云翻覆,贺者在门,吊者在闾,皇宫虽非万全之地,到底比王府覆巢安稳得多。何况街头遇刺,众人之疑窦已生,一国帝后为掌控局势、抚定民心,必也要善待李辰、李庚。这一步棋走得妙到毫巅,最为关键的是,李勰竟能对素昧平生的江霖言听计从,“同云……多谢……你了……可惜……不能……早……认识……你……”

    江霖侧头看他,双目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悲悯,“伯牙子期,亦不过江口一会(注4)。于万万人中得以相见,我今生都不会忘了你。”

    李勰还能够听见他的话,嘴角牵起一抹淡笑,在脸上逐渐放凉,忽而又挤出一大口病气,没头没脑地问向江霖,“你也……会……想……你……娘亲……吗?”

    “我……并不记得她。”

    江霖襁褓而孤,由祖父母抚养长大。童年的时光里,周遭的每一个人都在向他讲述着父亲:父亲的经历、父亲的喜好、父亲的才华、父亲的早逝……林林总总的追忆,在江霖心中勉强拼凑起父亲的样貌。可是母亲,那位曾为他十月苦辛、给他全副血肉、与他忧乐相连的,再无人同彼此那般亲近的母亲,他却了解得太少太少。

    灯烛燃尽,李勰昏睡过去。江霖紧握他的双手,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挽留注定的寂灭。没有人能够在同类的死亡前无动于衷,他感到哀伤、恐惧、无尽孤独。生死之间,原是一道可去而不可回返的大门。就当江霖认为李勰已全身迈过的时候,榻上之人忽然睁开了双眼,“我……刚……见……你……母亲……了……”他最后说道,“她……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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