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二)

    大宣咸嘉年间,陕西兵连祸结,民不聊生。李翊兄弟起兵米脂,十几年东征西讨,奄有西北以争衡天下。李翊妻族高氏世有从龙之功,男儿文则入仕为官,武则效命沙场,女儿数与李氏通婚,更为他们养育子嗣,绵衍宗枝。姬姜相从,荣华弈世,换来武帝猜忌入骨,并由此引发乾宁末年的两场高层动荡:乾宁二十一年,李鼎突患风疾,口不能言,储位之争空前激烈。中书令周洛推荐了空入宫炼药,待其病情好转,又恃天子宠信,诬告武安公主李贞暗中勾结高启,意欲扶立刚从金陵接回的李默为帝。李贞和李默的父亲李亨同长于先皇后高氏膝下,与高启皆以舅甥相称。年初景军渡江,南京危如累卵。李默被江颢送回长安,甫一抵达便受姑母牵连入狱。武帝雄猜之主,年愈老迈,性愈执拗,驸马连璧三番伸冤不闻,为救公主及阖族老小,被迫对所有捏造的罪名供认不讳。周洛趁势铲除连家势力,诛杀连璧和他的所有子嗣,流放其弟连瑬、连珙、连璞全家,唯李贞以帝女身份逃过一劫。乾宁三十六年,愈发昏聩的武帝又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坚称高启驻守潼关的三子高褒与其女高见月——即平乐郡王李勰的王妃内外勾结,密谋拥立亲家李利为帝。李利由来柔懦,见冤狱再兴,当即将丧女不久的高氏送入宫中,听任父皇将其勒毙。事后潼关兵马未动,高褒谋逆一事全然无中生有,然而大错已成。人死不能复生,刚愎自用的老皇帝却向李勰发下严旨,命他妥善处理王妃尸首,毋令妄杀之事传出府宅。李勰尽力补缀,乃有日后二女同棺之奇事,声名狼藉,含恨而终。

    李勰伪造街口遇刺一事,连瑬一眼就看出了真相。那场豪赌太壮烈,太悲怆,类如高贵乡公讨贼喋血,不在乎无物阵中对手之有无,只要同苍天拼个鱼死网破。前朝四十年,太多恩怨,得权者粉饰,获利者歪曲,秉政者搁置,受害者噤声,奈何殷红的血脉汹涌奔腾,岂是帝之息壤堙堵得住的?回潮的往事勾起连瑬无尽心酸,离开王府后,他步行前往开元寺,在佛前供养了一百零八盏长明灯。堂中光明无量,寺外已是夜色深沉。连瑬打发走驾车迎归的家仆,只身来到泽侯府上。

    “他叔来了。”

    “姚夫人。”

    “你是来找东儿和湘儿的吧?他们都在花厅里等着吃晚饭呢,”姚夫人用围裙擦拭着沾满面粉的双手,从满脸悲怜中挤出一丝礼貌的笑意,“出了韩王这档事,你也没好好过一个生辰吧?天可怜见的,那个孩子才刚过二十,没了爹娘兄长,怎么自己也——唉!”

    “世道太苦,李勰也算是解脱。如果上天垂怜,就多多赐福给那一双可怜的儿女吧,”连瑬想起含笑九泉的兄长,将话锋一转,“就像东儿、湘儿一样,也不枉在世间走这一遭了。”

    听他说起两个孩子,姚夫人的五官重又舒展开来,“是啊,有陛下和娘娘照顾,他们一定能平安长大——他叔,你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有。”

    “我中午煮了锅鸡汤,两个孩子没吃完,正好晚上拿来给他们下面。你如果不嫌弃,我也给你下一碗吧。”

    “啊,会不会太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我面条擀得多,吃不完就浪费了,”姚夫人摆摆手,冲他淳朴而亲切地笑道,“你先去花厅等着,面条一会就好!”

    连璧死在与妻子恩爱最浓的时刻,阴森可怖的大牢里,他得知李贞有了身孕,带着无尽的慰藉与眷恋饮下毒酒。李贞避难乡间,生下独子东君后身体极度虚弱,方寻来刚刚产女的姚夫人做小儿的乳母。姚夫人的丈夫薄情寡恩,恨女不为男儿,连带对妻子也极尽凌辱磨折之能事。李贞心中不忍,遂舍下大笔钱财,将与男人彻底了断的母女收在身边。一国公主与乡野村妇患难相交,情同姐妹,两人共同抚养一双儿女,衣食住行,分毫不假以人手。重返长安后,李贞更将姚夫人的女儿认作义女,取名“湘君”,与东君一般看待。两年前,武安公主不幸病逝,感其拥立之功,泰和帝李默亲临祭吊,并特封湘君为“永嘉郡主”,姚夫人为“和义郡夫人”。忆昔侯府一朝倾堕,连璧为保宗族慷慨赴死,留下孤儿寡母苦苦支撑门楣。连瑬对姚夫人多年的辛劳万分感激,对过早失去父亲、却如父亲一般谦逊、文弱的东君尤为爱怜。他走进花厅,正瞧见侄儿手捧《昭明文选》坐在灯前,往年骈四俪六的贺文、奏表,都是泽侯这般一句句摹仿、润色写就的。死生大矣,东君面上难掩悲痛,而妹妹在不远处逗弄着土狗“黄耳”,一把零食,就能指挥黄耳叼球、坐下、趴倒、打滚,他又实在想看。

    “东儿、湘儿。”

    “叔父!”东君拱手行礼,被妹妹拽得跪在地上,“东君、湘君给叔父贺寿,愿叔父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注5)!”

    原词最后写的是 “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而东君则没有那样大的野心,“愿叔父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注6)!”

    “你们乖,快起来吧,” 连瑬略有嫌弃地推开一身尘土、在脚边打转的小狗,笑着坐到湘君让出的摇椅上。他打量两位侄儿半天,欣慰地感慨道,“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看来有些事情,也不必瞒着你们了。”

    李亨死后,李元、周洛权势日盛。李贞与李利暗中联手,以婚姻稳固两方盟好。奈何韩王世子李旭与王妃——连珙之女连祺琴瑟不调,成婚不久,李旭便独自搬出王府,日日在秦楼楚馆中寻欢作乐。连祺孤枕衾寒,难耐寂寞,竟和李旭、李勰兄弟的表兄兼伴读孙觉勾搭成奸。她年纪尚轻,等发现腹中结下孽胎,变化的身形已无法掩藏。孙觉生怕担责,抛下情人远走高飞。李旭听闻消息,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忽然变了一副嘴脸,他赶回家中,关上房门,摔烂方杌,高举木腿,暴风骤雨般砸向妻子的身体。韩王夫妇同李勰赶到时,世子妃已经被打得昏死过去。只见她满头、满脸全是血渍,左腿膝盖彻底碎裂,变形的手指仍紧紧捂住隆起的小腹。韩王李利喝止长子的暴行,将他赶出府外。王妃又借口旧疾复发,请来郎中为连氏秘密诊治。夫妇二人虽不急于惩处儿媳,可谈话中充斥着“政局”与“名声”,全然不以连祺的身体和胎儿的性命为念。为了保住两条人命,李勰自毁清誉,强称自己引诱长嫂,大悖人伦之常,以一人身受四十杖家法,维系摇摇欲坠的李连同盟。李辰出生后,孙觉被李勰寻回,曾经沧海难为水,连祺与他再无恩义可言。亲生之子,如今锦衣玉食地寄养他人膝下,孙觉惭怍无极,面对李勰,更觉尽此生难报恩情于万一。他为这位昔日的伴读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即使家主身故,他仍坚守在空荡的王府之中,践行韩王的遗志,至死不渝。

    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晚辈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在长辈眼里不过稚子游戏,实在算不得秘密。湘君虽曾对此事略有耳闻,听连瑬说完来龙去脉,仍感到震惊无比,“承袭韩王之位的世子,竟不是李勰的亲生血脉?”

    “那又如何,当今圣上不也是义宗的养子?”

    李默登基后,追封养父李亨为“义宗”,将其神牌请入太庙。连瑬听得眉间一皱,“东儿,言行切记分寸!”

    湘君也不满道,“怎么,亲生就高贵一些吗?那你今后进宫,千万别向皇上下跪!”

    “不是你先说李辰身世有异,怎么又教训起我来了……”

    “好了好了,快些吃饭吧。”为了招待连瑬,姚夫人特地做了一大盆肉丸胡辣汤。两位少年的嘴巴很快被美食占据,剑拔弩张的气氛倏忽消散。连瑬宽慰道,“分什么亲的干的,就像你们,都是我的好侄儿。莫说武安公主殿下一视同仁,倘若兄长在天有灵,知晓自己得了这么一双儿女,也一定敲锣打鼓,欢喜得合不拢嘴呢。”

    湘君停箸扬首,冲叔父感激一笑。她回味着李勰认养李辰的往事,忽而好奇地问道,“叔父,那小李庚呢?她总该是韩王至亲的骨肉了吧?”

    李辰出生的当年,李勰迎娶高氏,年底女儿夭折,次年妻子枉死。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注7),他与连祺同处一院,时以言语相互抚慰,久而久之,竟当真心意相通。他们很快有了李庚,自以为万事柳暗花明,可谁知李元弑父夺权,很快将刀锋指向同父异母的兄弟——当金吾卫冲开王府高门,奉命缉捕“图谋不轨”的韩王及其亲眷时,李勰正在骊山休养,李辰同行,俱被闻讯赶来的孙觉护送至乡下隐匿。李利遣散府中众人,只留一干护院随己守家。韩王妃凤冠霞帔静坐上房,等待前院败亡,就将手心紧攥的毒药吞入腹中……李利不忍唯一的孙辈夭折难中,命令李旭带着身怀六甲的连祺趁乱出城,去投奔曾经的王府旧人。然而形移势禁,谁愿拿九族冒险,收留“谋逆”的故主?李旭与连祺无奈再次启程,不久便遭遇追兵。他为保护连祺,拔剑力战,身中十创,血流如注,终是寡不敌众,被敌人乱刀砍杀于秦岭山间。连祺趁乱跑入深林,天色渐暗,官军惧有野兽出没,暂且撤回营地。连祺听其脚步愈远,松下一口气,登时感到腹中剧痛,还未足月的孩儿正要迫不及待地来到人间……一名猎户满载归家,在多干合生的老榉树下救回连祺母女。第二日清晨,连祺心如刀割地将孩儿托付给猎户妻子,抱着迷惑追兵的空无一物的襁褓,一瘸一拐登上山顶,于众目睽睽中一跃而下,尸骨无存。

    变乱发生前,连瑬提前将东君兄妹及本府亲眷都接到京郊别院里安置。对于此事的后续,东君只听说李元一击未收全功,在文武百官交章鸣冤下,不得不诏命李勰承继王爵,并为前韩王夫妇及世子举行空前盛大、欲盖弥彰的国葬。而后李勰拖着重病的身体,亲自往山户处接回了女儿。却不知此中经过,竟是这般凄楚悲酸。他唏嘘不已,“呜呜”抹起眼泪,被妹妹嫌弃地推了一把。

    连璧望着和兄长一个模子刻出的侄儿,感慨、怀念夹杂着心疼、担忧,一齐涌入心间。他叹道,“无论生父是谁,李辰、李庚,到底都是我们连家的孩子。陛下和娘娘带回宫中抚养,吃穿用度,姑且能够放心。将来若是……你们可不能袖手旁观呀!”

    “那是自然,”东君点头道,“叔父,我还有一事不解。”

    “你说。”

    “我们傍晚去王府探望时,李勰虽病入膏肓,却没有受伤痕迹。街口那场刺杀,分明是旁人代为受之——他为何要如此?”

    “以假作真,百姓信之,则韩王之死堪怜,天子之心叵测;知假亦真,庙堂惕之,则官家若不垂怜,必失百官所望——李勰当真狠心,竟把自己的死利用得淋漓尽致,教陛下进不得,退不得,无奈被迫妥协!”

    “湘儿所言极是,”连瑬挑开面条,从鸡汤中夹起一枚油光润泽的荷包蛋,“我年纪大了,克化不动,你们谁愿代劳一二?”

    东君习惯性地说道,“湘君,我们一人一半吧!”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湘君又继续问向连瑬,“叔父,李勰并非多智之人,何况病重多日,更乏思虑。了空大师近来长居王府,会不会是他在为李勰出谋划策?”

    “并非了空,是天子义弟、唐国公江霖来长安了。王府之中匆匆一面,你们可还有印象?”

    “当时进呈参汤的道童,难道就是江霖?”东君一拍脑袋,“我早觉他周身一股山水气,却难掩历经风霜的波澜壮阔!”

    “不可能吧?江霖此前一直待在江南,如何能与李勰推心置腹?”

    “既是身着道袍,必是先与了空大师结识,再随他进入王府。”

    “可了空大师多年云游北地,又如何叫江霖搭上关系,许他介入韩王之事?”

    兄妹二人大感疑惑,齐齐望向连瑬。

    “要说清了空与江霖的交情,便免不了牵出诸多旧事,”连瑬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去嘴角油渍,“且容我从头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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