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三)

    上至秦皇汉武,下至前朝诸帝,天子常不满于尽天下之供养,极一人之私欲,犹望延年久视,长乐未央。大宣皇帝世代沉迷炼丹,李鼎曾对此不屑一顾,然而就在突然中风、险些丧命后,对失权的极度恐惧酿就他对长生之术的格外热衷。林书桐被引入宫中时,李鼎并非不知晓他的身份,然而一人手握前朝秘方,想要寻求庇护,一人难舍荣华富贵,惧恨此生有涯。二人分明国仇家恨,竟也心照不宣地相伴数载。武帝在宫城北面赐下一座府邸,及其崩后,书桐返回钟南山中修行。他留一间小院自住,将剩下府邸租出,用租金雇佣仆役洒扫整备。等到书桐领江霖回府暂住,房中饮食寝息之设,无一有缺。范德风送来的晚饭早已凉透,叫仆役拿到正院的厨房热好,再端回二人房中。江霖刚经历过生离死别,没有什么胃口。他勉强吃了两口甑糕,喝下一碗小米粥,便仰卧在熹微的晨光中,疲惫地闭上双眼。

    这是林书桐第一次见到江霖。尚显稚嫩的五官和脸廓中,有他祖父母、父母、兄姐的影子。书桐百感交集,低声道,“时至今日,我仍未寻得令姐下落。”

    “有劳伯父您还记得,”江霖睁眼坐起,“十五年来,祖父问遍江南、北地的新知旧友,然家姐至今杳无音讯。姑且只能相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罢。”

    “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注8)——”

    “愿将此身作岸头,莫教风波坏了舟,”林书桐对江霖无甚曲隐或婉晦,太过直白,竟隐隐透出谶语的意味。江霖截住天机,将话锋一转,“伯父,当初您为何出佛入道?”

    “南京城破那年,还觉剃去三千青丝,更添无数烦恼。”

    鞑虏突进,江南的抵抗远比北方剧烈。灭世的灾难具象作滔滔赤水、累累白骨,斩落的发丝沾满同胞的血肉,叫书桐如何无动于衷?便是为参禅三年不言不视的高僧,在阳明先生的点拨下也怀念起年迈的母亲。“此心也,如何欺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难舍难弃,又何况是文脉千秋、礼义隳堕之家邦,幅员辽阔、山河破碎之华夏!

    “行痴师父呢?他没有与您同行?”

    “修行不一途,各有各的缘法,”书桐神色如常,“浮生如旅,同行者暂,待韩王落葬,我便要离开了。”

    江霖没有问他要去哪里,“长安确非易居之地。”

    换来对方一声谑笑,“此言若为江公所发,当是良相不矜不伐、持重谋国之高论,不过出自尔口,却倒像是炫耀了。”

    “且搅长安之水,小看何处鱼藏。”

    “那霖哥儿觉得,连瑬如何?”

    “与我所料无二,如东吴之周瑜,才能足可佐一君以争天下也。”

    连家失势后,连瑬流放西北,日日扛土搬砖、修补长城,本以为一生沉沦草野,再无复起之日。孰料长沙一场大败,朝堂上派系交替升沉,军事政策陡转。延绥一线暂停修边,所有苦役编入部队,很快送上收复河套的战场。连年征战,连瑬从尸山血海中杀出赫赫战绩,以统帅三军、驱鞑靼于百里之外的隆功再封泽侯——那是当年大狱横起,李鼎从连璧处褫夺的封爵。人生大起大伏,连瑬已然谨慎到骨子里,他自知赏过其功而猜忌生,当即上疏请辞,武帝不允,遂乞让爵于侄儿东君。

    连瑬归朝后转秩文阶,反所奏陈,无一不切实公允,屡蒙武帝激赏,至李默登基,更拜他为综理百官庶务的中书令。若论秉出将入相之能、怀谋国兴邦之志,连瑬自是当今一流的人物。然而江霖将他视如东吴周瑜,显是自比诸葛武侯,正要在谈笑间缔结盟好,共同抗击强敌——少年生来一股傲气,绝非昔日江永所有。何况江霖并不以葛公自限,他所面临的的局面,亦远比三国更加艰难、更加复杂、更加危机重重:华北江南已落入异族之手,塞北之鞑靼侵扰未已,东南之洋夷虎视眈眈。残存的华夏纲绝维弛,儒教日益腐朽,渐难支撑起勉强拼凑的王权。况而三朝多也传国易世,君臣之位既固,百姓习于所安,有多少人还愿大兴兵革,掀起血肉横飞的金戈巨浪?

    “吴侯尚居朝中,如何先问周郎?霖哥儿,陛下对你十分挂念,”书桐想了想,又补充道,“至于李勰一事,你对陛下或有误解,然而李默平生亲诚,实非伪饰之人。”

    李勰性命危浅,朝不虑夕。大顺帝后赶来探望,江霖避而不见。直至连瑬入室,他才借送药之由与他一会。“衣冠未整,不敢仰瞻天颜,何况事态仓促,相见也无益,”江霖辩解道,“李勰久病而死,自与帝后无关。其命运之坎坷、处境之艰危,更拜武帝所赐,亦非义兄所能逆料。何况泰和帝膝下无子,倘若石破天惊,欲传位于女,长公主李琬尚未开府视事,又何急于杀一门衰祚薄之韩王?我所虑者,乃‘二女同棺’一事事发蹊跷,伪作王妃者,竟是谁家暗探?”

    “连璧受戮,事在乾宁二十一年。时高淮擅自越境击虏,败死红儿山间。其父高启上疏请恤不得,再派次子高卓赴京走动。中秋望夜,连璧与卓宴集,次日即为周洛所劾,以勋贵与边将私,是别有异志。武帝惑其言,遽贬连璧为蓝田知县、高卓为渭南知县。复有奸佞小人诬告,再将连璧押解京师。法官逢上所恶,对其严加讯鞫,竟至诛灭泽侯一门。”

    “平乐郡王妃枉死,事在乾宁三十五年。时河套收复在即,武帝诏命主帅高启回京述职,副将连瑬接掌三军。高启归朝,武帝称疾不见,唯日赐美馔佳酿、金玉美色,复遣内官接回高氏家眷,同拘深宅之中。三子高褒镇守潼关,因心怀忧惧,奏乞休致,疏三上而不允。平乐郡王妃、高淮之女见月闻悉,知天子多疑,必生猜忌之心,遂以李勰之名寄信三叔,劝其‘忍一时之辱,以图万事之全’。有人截获此信,深文周纳,以二人私相授受,构谋规立韩王。李利为保家族之安,亲缚子妇诣朝,陈彼重罪,坐视其勒弊宫中。”

    “至于去岁仲夏,伪王妃匿形败露,亦在李勰求娶折冲都尉杨刚之女后。料想高氏早知见月死讯,至李勰攀附皇后,欲立杨氏女为妃,因恨其背盟,乃令伪妃铤而走险。伪妃自知李勰另娶,于己必无生路,遂毅然从其所命——此王府管家孙觉所述,江霖擅加揣度,伯父也请姑妄听之吧。”

    “你与武帝一般,似对高家十分忌惮。”

    “江霖此来,唯愿结好李氏,共驱胡虏,复我汉家天下,至于顺朝内政,在下无心与闻,”江霖苦笑道,“然则高氏掌军多年,根基深固,兼能忍不可忍,历诸变而保身,实非社稷之福也。”

    “只怕你使计相助李勰,已非中立之身了。”

    “李顺皇统屡绝,今威权在下,而众心慢上——”江霖突然刹住话头,忧虑、彷徨、心动、迟疑,各样神色如水一般从面上流过。长安人事,如置弈然。非至终局,难断胜败。一生二,二生三的风云变幻里,人我山高,尽是重重迷障。与祖父不同,江霖于弄险一事并无戒惧,只是仁义天高,以诈力谋得之天下,何能免国之不详?他像是确认、又像是责难地低声自问道,“西北用武之国,倘其主不能守,我其无意乎?”

    大顺帝后等在立政殿中,直到听闻李勰死讯,交代好一应事务,方才睡下。然而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教杨皇后翻来覆去,良久不得安眠。眼见晨曦透窗,她索性披衣坐到几案前,饮起壶中凉茶。

    一番动作吵醒了李默,“昨日那般劳累,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晨间清寒,千万莫着了凉,快回来再躺一会吧!”

    他把床沿敲得“砰砰”作响,见无人回应,只好也翻身下榻,亲自点亮室中灯烛。掌事宫女跪在殿前请旨,刚被李默挥手遣退,就听妻子怒气冲冲地埋怨道,“江霖是何意图?计东南之书札,川中之礼赠,长安之迎纳,你我有何薄待于他,竟令其一入关中,便与人骨肉之事?”

    李默坐在妻子身边,裹着锦被,双目迷离,“了空大师与江公素有旧交,许是江霖入陕寻他,恰遇李勰驰书求治。霖哥儿年纪尚轻,不忍见彼含恨而终,遂承托孤之任,为他出了一计。”

    “你倒是会为他开脱!不经事少年会以人命做局,将全城官民都算计进去?当初允他来朝,是为促成两家联盟,固本修德以待天命,如今见他自矜其能、肆意妄为,也不知是引为奥援,还是在引狼入室?你想想看,昨日我们探望李勰,他既同在府上,为何不愿现身相见?”

    “韩王命在顷刻,万事忙乱,怕也不宜会面,”李默还在为江霖说话,“许也惧尔鳃鳃过虑,暂且避而不见吧。”

    “既在街口喧哗动众,还怕我会过虑?”杨皇后见李默一心回护,心头更是火起。她四处寻找茶壶,没想到李默早把它放进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焐暖。杨皇后的气被半温不热的茶水浇灭大半,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要真是你同胞兄弟就好了,既不枉你悬悬念他,也不至心机如此莫测,教我少操些心!”

    “霖哥儿得江公躬亲抚养,断非不义之人。改日设宴,将他请进宫来,一待酒酣耳热,促膝倾谈,也不劳你大清早在这三嫌四猜。”

    “李成蹊,你少阴阳怪气!”杨皇后由他揽进被中,“真是无虑者无忧。昨日韩王府上,李勰请求收养二子,我一时未允,你本不该与我相争。武帝遗脉年幼而孤,抚养宫中必矣。然则一请即允,反似情理有亏。韩王府两世经营,朝野势力不容小觑。将李辰收留禁中,本可牵制孙觉,招纳韩王余党,然而昨日你我争执,教孙觉看在眼中,焉知他们今后会更感激天家,还是更感激江霖?”

    李默也明白过来,“许是江霖。”

    “你总算知道了,”杨皇后深思半响,忽而拍案而起,“不行,不能让他再这么无法无天下去!等天大亮,就传庭初入宫。趁韩王新丧,三日辍朝,把他们的婚事尽快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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