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
李蕴如听着心骤然沉下去,燕笙也被吓到,气鼓鼓的说:“你可不要瞎说,柳家和王家再怎么也是世家豪族,怎么会做这种没体面的事!”
男人嗤鼻,“呵,什么世家豪族,不过一群披着伪善人皮外衣的恶狼罢,同我们这种小民没什么区别,真要体面,怎么宣帝才走半年就着急嫁女,连孝期过都等不及,这不是卖女……”
“嘿,你不要命了,敢提这个!”一旁的人忙打断,捂住他的话,人嘿嘿笑解释:“几位,我们是真不清楚,你还是到别处去看看吧。”
“嗯。”
她父皇走,萧远山上位,呵,如今连个姓名都要讳莫如深,不能提了。
罢了,她也不为难他们。
人从茶楼出来,还是出了城,去了西郊的乱葬岗。
她不确定是否在这儿,也祈祷不在,但万一呢……
想到自己曾经那么美好鲜活的嫂子在那里,李蕴如心里就揪着难受,不过庆幸的,暂时并没有!
此处一座座孤坟,不知何姓何名,但庆幸的,未见立新坟,只有周边几具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没了的尸体,有些已经被野狼啃食得只剩下森森白骨,有些还见肉,血淋淋的,骇人可怖。
“啊!”
燕笙跟在她身后,不知踩到了什么,惊叫出声,害怕的凄厉声在整个林子回荡,惊得山鸟四处乱飞。
“嫂嫂……这……”
“没事!”她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安慰,燕笙掌心出汗,整个人心跳到了嗓子眼,不敢有片刻松懈,她在医书上见过无数的人体结构,对它们如数家珍,然真就这么撞上,哪怕过来之前,她已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依然被吓到。
“你不怕吗嫂嫂。”
“不怕。”
李蕴如道:“他们死了,死了是不会起来吃人的。”
真正吃人的,是那些把他们变成这样的人。
她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也见过像现在这般场景,甚至比它更为惨烈的,成堆的尸骨如同小山丘一般,一个叠着一个,无数的蚊虫飞蚁闻着味儿过来,爬到他们身上,钻进人的身体里,还有些流出各种发黄的液体……
很恶心,很恐怖。
可它们,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她靠着那些被人嫌弃的尸体做掩饰,才勉强活下来,残存今日。
不过像燕笙肯定没经历过,她出生就是含着金汤匙的,第一遭见了,会害怕,很正常。
考虑到这一点,她抓紧人的手,劝道:“要不你跟舒云出去等着,我和颂纪来找便好。”
燕笙摇头,眸子忽然变得坚定起来,她道:“我只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恐惧是情理之中,可第一回会怕,第二回会怕,多了,也就坦然了,过往我对许多东西的认知,仅来自那些书卷典籍,它们教我学识教养,为人处世的大道理,教我认穴辨位,看骨识人,可却也只是落于纸上罢,我不去实际的接触,也就永远只停在这儿而已,那学过跟未学,又有什么分别呢?”
“医,本就是会直面生死,我若连现在这些都不敢看,将来万一有机会碰上能救的人,又是否会因为克服不了自己心中的恐惧而放弃,导致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消散……”
“嗯。”
人如此说,她也不再做要求,只是交代道:“你跟着我,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就及时与我说。”
“嗯。”
几个人继续往前走,大概走遍了整个乱葬岗,也未见自己要找的人,这叫她豁然松了一口气。
嗯。
不在这儿,至少还能有个希望,没那么惨烈,能保持几分体面。
她扫视了一圈这堆在地上的尸体,道:“既然来都来了,就当缘分一场,送他们入土为安罢。”
李蕴如吩咐舒云跟燕笙出去找人找工具,她跟颂纪将那些无主的尸体一个个拢起来,寻地立坟。
这西郊乱葬岗由来已久,古时是战乱灾难无可避免,便留下了这么一个地方,再后来,那些无地可葬的穷家,被主人家打死的仆婢,妾室……各种身份的人都有,聚到了一块,又传出了好多阴森恐怖的传闻,这里就成无人管辖的领地了。
她父皇登位后,念及过往她的经历,感念这些无骨尸魂的恩德,下令在整个晋朝的乱葬岗大修墓园,叫其入土为安,还设置了专门机构,派人守这块地。
不过到底人走茶凉。
那么多事都顾不上来,又有谁会记得这块白骨森森的地方呢。
唉……
-
燕宁下值已是日暮时分。
他交代底下人再查查江左兵权那三个主要将领的身份底细,便出了官署的门。
时下这些东西太乱了,不能轻举妄动!
人出来碰上了桓大和王五……
虽经一遭大事,不过王五同柳家小姐并无交情,此事为柳家理亏,还能从中摘一些好处,人没有收到太多影响,心情看上去很是不错,二人邀他去揽春阁吃酒。
他摆手拒绝,好在两人也没强求,只是王五劝道:“柳家的事,与长君你无关,还是少揽些,免得惹麻烦而不自知。”
燕宁笑笑,温声反击:“谢过王兄的提醒,长君做事,向来但求无愧于心,不考虑惹不惹事,也不怕惹事。”
两人心照不宣没有戳破对方话中意,保持着表面的得体,各自散去。
回到别苑,他换了一身日常的衣衫,出门寻人。
他早清楚李蕴如定不会这么听话,乖乖在家等着的,出去前叫府上的护卫留心,出门就跟着了。
人在官署的时候,护卫就派人递了消息过来,道她去了乱葬岗,但到这会儿都没见回府,定然还在。
他猜得没错,过来的时候,人依旧在乱葬岗。
这里多了几十座新立的坟茔,坟前站着七八个人,落日的余晖透过这参天的大树落到一行人身上,仿佛给每一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大概也只有他的莅阳会这么做了。
贞元皇后说的没错,她的女儿并非表面那般不通情理,跋扈嚣张,她只是性子骄纵一些,心是好的。
“你会喜欢她的,只要你跟她相处过,就会喜欢她的。”
他们当时这般对他说。
这两年下来,他信了。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的公主呢?
不会的!
不会有人不喜欢的!
他眸色一点点被温柔渲染,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人走上去,站到她身侧,跟着拜了三鞠躬。
“哥!”
燕笙看到人,颇为震惊,语气都拔高了几个调子。
燕宁点了点头,问:“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没给你嫂子惹什么麻烦吧?”
“没有。”
李蕴如接过话,“阿笙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大胆,有韧性。”
她今天真的整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打小养尊处优的人,除了最初开始会害怕,会反胃呕吐一下外,后边没有丝毫的怯场退缩,不见半点娇小姐样儿,跟着请来的小工一块弄,有些已经碎尸成骨的,她还用自己在医书上学到的东西,帮着重新接上了,给对方一个完整的新躯。
李蕴如都不敢想,其实自己若没有幼时那么多的经历,她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一点的。
燕宁这个妹妹,不仅有想法,还敢想敢做,如若不是被拘在闺中……或许还能成自己一番事呢她认为。
她认可人,然向来爱炫功的小家伙却突然安静下来,没了话。
这里也不是个聊天的场合,弄完她给请来的人结了银钱,便跟着下了山。
马车分两辆,她跟燕笙还有燕宁坐一辆,舒云跟颂纪走她们最初过来的那辆,上车时闻到那阵阵被风吹过来的松竹香,她才恍惚想起自己身上……脚步犹豫下来。
“无妨。”
燕宁没有避讳她身上那带着泥土还有尸体腐朽的气味,只是抓过她的手,用行动告诉人,他不在意。
可以接受。
他……真的不一样了。
李蕴如怔怔盯着人一会儿,终于将自己的手完全交给他,任他牵着自己走进去,自然而然的坐到他身边,几个人缓过神后,她才向人解释:“我不是故意不听你的,在府中等你,我只是想做点事,找柳家姐姐。”
现下她兄长那边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她自己过去,定然是被拦在外的,可燕宁又忙得紧,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开身陪她去,他说已经让人带了手书过去找她哥。
她是相信的。
只是心里还是不平静,希望能做些事来平复一下。
这能做的,也便是找到柳家姐姐了。
“我知道。”
他慢条斯理的将她面上沾到的土拂去,把煮好的茶给人递了一杯,又给燕笙也递了一杯,语气轻松道:“我若不清楚,你猜,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你会怪我吗?”
燕宁摇头,“我没有这个资格。”
“我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保护好你们而已。”
他对柳家小姐的事唏嘘,然也仅此罢,他跟人接触不多,无甚感情,唏嘘过也便过了,可他知道李蕴如不会这样。
她跟柳雁蘅感情甚佳,就算没有她兄长李洵,人依然会如此做。
她本就是这般重情义的人,是看不得这样结果的。
自己没有经历她所经历,对于她的行为,也无可指摘什么,没资格。
……
这是李蕴如第一次对燕宁所谓惊绝江左的才名有深切的体会。
它不单指风雅的气度,能诗会词,君子六艺样样精通,更是一种远见卓识。
他愿意的时候……
他能够猜到你所有可能的行动,更重要的……他不会高高在上的评判你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人给足你自由的空间。
让你在被“读了心”的情况下,依然保持一个舒适能接受的程度。
不会觉得被监视,心中有疙瘩,不爽利。
“那你知道……我嫂子的遗体,现在在哪儿吗?”
燕宁点头:“嗯,知道。”
“什么!”
李蕴如震惊不已,一双杏眼睁圆了看他,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怎么会……”
她本是随口问问,没有想到他真的会知道,燕宁对此倒是没显得局促,很坦然的说:“出事时,我算在现场。”
入马车后就一直在沉默,不知想什么的燕笙闻言出声:“所以那个柳家姐姐,真的是在花轿里自尽的吗,那地方就那般大一点,身边还那么多人,怎么没人发现不对?”
她们一路回来听说了无数个版本,有赞她烈性痴情的,也有骂她不懂事,如此行为,不顾父母亲族的,无一例外就是对花轿自尽这是趋同一致,只道在路上没了,没说其它。
可想想燕笙说得是对的。
她身边那么多人,为何没有一个发现状况,不管是悬梁或者割腕,只要有动作,周遭该有所发觉才对,毕竟人在濒临死亡之际,会焕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会有许多下意识的行为,那不会顾及体面,场合的……
只要柳雁蘅是在嫁的路上出的事,当会有被发现才对。
燕宁点头:“嗯,在花轿里没的。”
死状很惨烈,那只金簪直直地刺进喉咙里,鲜血将白色的嫁衣染成赤红……
人走之前,经历了莫大的痛苦。
不过对于这些疑问,两家并没有人想查。
一桩喜事变丧事,首先要做的,是安抚和将影响降到最低,安抚了所有人,唯独忘了那个当事人,于是就造成了今时今日的状况。
“那她现在在哪里?”李蕴如没再执着是否是在花轿没了的问题,又一次将话转回到遗体的去处上。
燕宁道:“在义庄。”
他送过去的。
王柳两家都清楚,只是目前谁也没表态最终去处,就一直还存放在那里。
“不回府了,去义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