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宁坦率说:“这一直在我私库之内。”
他素爱琴。
私库之中亦有各式各样的名琴,有些是他自己费功夫找的,有些是亲人友人所赠,这把“绿腰”是他寻的其中一把古琴,正好放在了上京。
“早知道这样,那我费这么半天劲儿干嘛!”
燕宁笑,“之前你也没问过我呀。”
他将私库的钥匙给她,道:“喏,这是库房钥匙,里边还有不少东西,以后想要什么,自己去拿,里面找不着的,再与我说,我来帮你找。”
“小燕郎君不愧是世家公子典范,好大方呀!”李蕴如打趣,接过那串钥匙,拿在手里端详了好片刻,又送了回去,道:“罢了,这你还是自己个儿收着吧,免得我哪天心血来潮全部给你拿走了,账房对不上,你哭都没地儿哭。”
“拿走便拿走罢。”燕宁无所谓道:“你我是夫妻,这些东西,也是你的,不分你我。”
他说着说着,想到些什么,面上轻松之意一点点收敛,眸色变得深沉晦暗起来。
人看向她,一脸严肃的问:“莅阳,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在我身边待得长久?”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是能不能的问题。
若可以,她自是愿意这样跟他琴瑟和鸣,白首相随的,可如若到最后结果依然是不尽如人意,那么她也不会委屈自己,真走到那一步,她亦可潇洒脱身。
她不依赖他和他的爱而生存。
“罢了,莫提这个了。”
李蕴如抱着琴,道:“你忙着,我先将琴给颂纪送过去。”
她还是不信任他。
看她匆忙离去的身影,燕宁清楚知道这一点,她不过是为了躲他罢。
然也怨不得她,是过去他和燕家都伤透了她的心。
……
颂纪的生辰宴办得尤为热闹,又是最好的酒楼厨子上门做席,又是水阙班的大戏,连同府上伺候的所有仆婢,还都沾了些光,拿了不少的好东西。
这打眼整个上京瞧去,都没有哪家的先生或伺候的仆婢有这份待遇,于是过去的流言,又再一次尘嚣而上。
燕宁每每下值,总能听到这些声音,就连他的两个兄长,都不由拿此打趣他,道:“三弟如此费心寻回的人,自然当不会在意这些声音的对吧。”
“三弟与县君是檀郎谢女,最是般配,更是超脱世俗之人,当然了。”
二人一唱一和的。
他当然清楚他们话中的嘲讽意,两人自小同他不太对付,长大后收敛许多,不过都是表面功夫,兄友弟恭,是做给父亲看的。
只要他是崔燕两家默认的下一任家主,这种不对付,大抵便不会断。
尤其他如今入仕,接管下他们一直想要的江左兵权,人就等着他摔跟头呢,能有机会看戏的事,不会放过。
世人多道女郎心眼小,眼皮子浅,总是头发长见识短,其实男子亦不遑多让,都有各自的心思算计,只是世俗的身份帮他们圆了过去,掩盖住罢。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不欲同两人多作解释纠缠,言道:“莅阳县君性情率真,待人宽厚,做事坦荡不避讳人,我心知肚明,这事更是我所应允过的,无任何出格之处,二位兄长是朝中肱骨之臣,当见识广,怎能听着这些声音便人云亦云呢,由小及大,如此断案,恐不得信服也。”
语罢,上马车离去。
“呸!”
望着远去的马车,燕筠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装模作样,假清高,跟他那个娘一样能装!”
燕安倒显得平静许多,颔首带笑的。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燕筠道:“过去他爱装,不争不抢,你我尚还有些机会,如今他入了朝,做那司州牧,又接手了江左兵权,父亲对他本就看重,再这么下去,你我便彻底出局了!”
“兄长多虑了。”燕安道:“有那莅阳在,他做不出什么的。”
“有她在才麻烦呢,你看近些时日他在朝上那些表现……”
很爱出风头。
偏还真叫他解决了,现在还有声音说他二人在京多年,不如他这弟弟几月。
呵!
过去自己就活在他这江左第一的阴影之下,如今又要继续
叫人怎么能不气!
燕安道:“那又如何呢,兄长莫是忘了,温柔乡英雄冢,他这司州牧又不会做多长时间,既接手了兵权,早晚有一日,是要回建康的……听说崔家妹妹是哭着从上京离开的,你说,家中亲族知晓,崔家妹妹的事,又知与他和莅阳县君有关,会如何呢?”
“你是说……”
“嗯。”燕安点头,“所以我说,有莅阳在,反而是好事,这青云路和美人恩,向来是不可兼得的,纵是他燕长君再怎么聪颖过人,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两全!”
燕筠闻言终于是舒心的笑了,他道:“老二,我发现你这人,心眼儿比我还多,有时候我都怕你。”
燕安未看他,亦没接他的话,只是望着已然彻底消失不见的马车,笑意变得更深了。
……
燕宁回到别院时,李蕴如跟燕笙也看完龙舟回来了,见他进门便兴匆匆的跑过来,给他炫耀手里的东西。
有陶人,有纸鸢,有欢快的竹蜻蜓,漂亮的鲜花,还有两大包的糕点……
“你猜是怎么来的?”李蕴如问。
“嗯?”
燕宁歪着脑袋笑看她,顺着人的话绕有兴趣问:“怎么来的?”
“我从小孩手里收的,厉害吧?”
她在金明湖畔设了个盘口,赌那龙舟竞渡,最后哪一方会胜?
不过不赌钱,便是赌点小玩意儿。
“我母亲说,每个孩子生来都是带着福气的,他们给你的东西,也带着福……”
人晃着手里那一堆,将一个小陶人塞到他手里,“今儿个我们积了很多的福气,分你一点。”
“还有我,还有我。”
燕笙也将自己手里的竹蜻蜓塞给他,“我的也分你一点。”
他还是第一次听这种说法,倒是新奇有趣,人将那小陶人跟竹蜻蜓拿在手上,来回的摩挲着,本来烦躁不已的心被一点点填满,变得宁静下来。
“抱歉,今日.本该陪你二人一块去的。”
过往他不在京任职,于建康之际,也会在这一日,携友簪花同游,庆盛事。
只是今岁他做了这京官,又逢一场大事件刚过,武成帝正是需要一个由头来彰显他的仁德善举,收拢民心的时候,对于此次端午,便异常的重视,不仅开了金明湖,还邀百官共游,他便走不开了。
“没事。”燕笙大度的摆手,“这上京我不熟,可嫂嫂熟着呢,我们自己能行,何况还有颂纪他们陪着,不成问题。”
燕笙这说的是实话,过去李蕴如十分在乎燕宁是否陪自己,一是因为答应好的事他失了约,二是因在建康那里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需要一个人坚定的站在自己身边才有安全感,可一旦没了这些限制,其实她倒没那么在意人是否陪着自己。
一个人玩,那也自在。
她是看得开,然这话听在旁人的耳朵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燕宁视线撇过一直静立在身侧,不言不语的颂纪,他也抬头看他,二人视线有一瞬交汇,都在暗暗较量,谁也没移开,气氛顷刻间变得有些许怪异起来,最后还是仆婢来问是否传膳,这才打破了僵局。
不过这终究是一时的。
晚膳后,天气炎热,大家伙也不着急回屋,坐在院里纳凉,燕宁趁着这会儿,单独将颂纪唤进了书房。
他不直接,却也不是个拐弯抹角的性子,人看过茶,便入了主题。
“我想请先生代我走一趟江左,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郎君是在意近日的风声,想叫我离府罢。”
燕宁对这一点也不否认,他坦诚道:“有这其中之因,不过最主要的,是我需要先生的帮忙。”
他将这些时日自己了解到的江左军情况大致与人说了一番,又言当下燕家的状况,他同莅阳的困境,最后道:“如今江左军情况复杂,若处理不好,只怕会引来世家的二次争端,此事本该我亲自走一趟,可现下京中事务繁忙,燕家这边,亦叫我为难,实在走不开,只能劳烦先生了。”
“我知道,先生说过,只忠于莅阳,为莅阳做事,可先生想过没有,权力,才是保护她的最好手段,如若先生一直这般,时下太平无事甚好,那将来忧患之际,又当如何?”
“我可以承诺先生,待先生监军归来之后,会在朝中允先生谋一位置,不会亏待了您。”
颂纪垂着眼皮,一直没有答他的话,过了许久,才问:“郎君身边那么多人,为何是我?”
燕宁道:“因为我只能信任先生。”
颂纪笑了,“郎君真是过于天真了些,你就不怕我假借你的命令,在江左军中狐假虎威,反将你一军,最后害你不可收场吗?”
“先生不会。”
“谁知道呢。”
燕宁淡然自若的说:“先生不会。”
他信他对莅阳的感情,而人要护着莅阳,就不会这么做。
颂纪望着他的眼睛,盯了许久,燕宁不避讳,二人这么目光交接了半晌,终于人开口:“好。”
他答应下来。
并很快的带着燕宁给的两个护卫,出了京。
李蕴如反应过来之时,人已经在几十里开外的路上了,追也追不回来,她只能去找近日同颂纪有过接触的燕宁。
今日是端午休沐最后一日,燕宁准备陪人出去走一走,正在收拾东西,还未收拾完,门被撞开,就见李蕴如红着一双眼闯进来。
人不由分说的将他的行囊丢于地上,哭腔质问道:“颂纪是你让走的!”
“是。”
听到他承认,李蕴如本来还压抑的情绪直接爆发了。
“为什么,你就那么容不下他吗,你不是说不在意吗?怎么,都是骗我的!”
她情绪激动,弱柳扶风的身子跟着说话声都在颤,好似随时要昏过去一般。
燕宁不想在此时刺激她,尽量叫自己不去在意她为人如此责备自己,失控的情绪,将没被打掉的东西放下,伸出手去抓握住她的手。
“你听我说,莅阳……”
李蕴如此时陷入自己的情绪之中,什么也听不进去,被碰触的手更是像触了反应一般,下意识甩开。
这个举动,让燕宁心冷了半截,他勉强控制情绪,压抑着火气寒声问:“那个人,对你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到你可以为了他,如此失态,这么不顾体面来质问你的夫郎!”
“是!”
李蕴如话赶话的承认:“很重要,比你重要!比你重要千倍万倍!”
“那你为什么不选他呀,你为什么要答应跟我回来!”
“我选他呀,我选他又怎么样,是你逼我的,要不是你……”
话出口的一瞬,两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屋外风呼呼的在吹,发出沙沙的声响,屋内,静谧得连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燕宁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找回思绪,他喉咙干涩得难受,呼吸急促,哑然挤出一句话。
“我想起官署那边还有点事没了,今日便不出去了,你自己在家待一会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