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末总是会很忙,今年有些不同,一夜之间,北京空了许多。
好像约好了,大家挤在一个时间段集中发烧,我暂时还没感到什么异样,跑了几个采访之后,老老实实在家里赶稿。
家门口的超市需要48小时之内的核酸,我这几天除了偶尔去超市采购或者去小区门口做核酸,基本不出门。
平常做核酸的结果第二天就能出,等了两天没等来结果,等来了核酸结果混阳的电话,紧接着社区安排人上门复查核酸结果和抗原。
不出意料,果然阳了。
竟然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阳早好,说不定康复之后还能回家过年。
拿出手机发个朋友圈,看见大家已经对此并不避讳,反而以编段子的形势来苦中作乐。
我工作生活的朝阳区因得病人数遥遥领先,被朝阳群众自嘲为朝“阳”区。
最庆幸的是亦柔出差不在京,希望她躲过这阵再回来。
看到我发的消息,立刻就收到了亦柔的来电:“怎么样,身体难受吗?”
“现在还好,只是低烧,没有很难受的,有的人就没什么症状,大概我是那个天选之子?”怕她担心,还跟她开玩笑。
我没撒谎,确实还感觉不到什么明显的变化。
结果话说太早,当天晚上就开始发高烧,体温从三十七度二直接飙升到三十八度八,好死不死,还来了月经。
烧得晕晕乎乎,感觉意识在烘烤中脱离了身体,太阳穴突突直跳,鼻子像被砌上水泥,情况好点还能剩一个孔呼吸,情况不好两个孔都堵死。
沐宇打来慰问电话,大家都闭门不出的时候,她自己跑去环球影城玩,主打一个错峰旅游。
给我发来视频,空荡荡的北京地铁,空荡荡的环球影城,仿佛科幻电影里才有的场景。
“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有多爽,去环球影城平常那些要排一个小时以上的热门项目,我进去就玩,里面的工作人员恨不得都比游客都多。”
有些羡慕她,我要是没病,肯定也是宅在家里不敢出去。
好在第二天体温就差不多恢复到正常水平,病情开始进入第二阶段:浑身无力,失去味觉。
昏昏沉沉中听到有门铃响起,还是以为是亦柔没带钥匙。
开门被冷风一吹,我打了个激灵,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谁后还以为自己眼花。
“妈,你怎么来了。”
薛少萍女士一把拎起脚边的大包小包,把我推回屋内:“你还病着呢,别着凉。”
啊,脑子真是烧糊涂,昨天发朋友圈宣告病情的时候忘了屏蔽我妈。
她进屋就直奔家里的冰箱,把带来的食物该冷藏的冷藏,该冷冻的冷冻,分门别类整理好。
还不忘数落我:“就知道点外卖,冰箱里啥都没有,今天想吃什么呀,我给你做。”
“吃不进去,没胃口。”我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答话。
“病着呢,没胃口也得吃,我今天给你做点清淡的吧。”
清淡,能有多清淡,我妈跟亦柔在做菜放盐量上是两个极端,一个打死卖盐的,一个让卖盐的吃不上饭,能中和下就最好。
都收拾好,她过来探我额头:“还是有点热。”
我赶忙蒙住口鼻,跟她拉开点儿距离:“这病很容易传染的,你快走吧。”
她道:“没事儿,我都得过了,网上说得过一次就有抗体,应该没那么容易再被传染。”
耳边嗡嗡作响,心脏一紧,我追问她:“什么时候得的,怎么都不告诉我。”
她又闲不住地给我收拾屋子,故意说的轻描淡写:“就前一阵,不到一星期就好了,没啥大事,你别担心。”
我跟我妈约定一星期至少打一次电话,有时候工作太忙很容易忘记,她很少主动给我打,说是怕打扰我工作,不给她打吧,她又开玩笑似的委屈着跟我抱怨。
我们好像都不太善于跟对方表达自己。
她突然想到什么,小跑着从行李里翻出一罐桃罐头,孩子似的跟我献宝:“你看,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种白桃罐头。”
凉凉的桃罐头送入口中,唤醒了倦怠的味觉和嗅觉,是记忆中那种清甜的味道,居然还能止住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
她一边喂我,一边叨念着:“吃完这罐桃罐头,病就该好了。”
鬓边丛生的白发和日渐深刻的皱纹,就那样直楞楞地闯入我的视线,把潜意识里逃避的东西直接摆在桌面上。
她不应该老得这样快。
“发什么愣,还吃不?”
我把勺子接过来喂到她嘴里:“你吃吧。”
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她有些不自在,转身溜进厨房准备午饭。
还没来得及跟亦柔对口供,人就进了家门。
“亦柔,你俩还走动着呢?”我妈拿着铲子愣在原地,看看她又看看我。
“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们在合租。”
谎话脱口而出瞬间,我敏锐捕捉到亦柔脸上一丝失落的神情。
“合租啊,”我妈看着我,扯着嘴角,却不见笑意,“合租挺好的。”
“我现在没力气跟她解释,再等等好不好,等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待我妈重回厨房,我拉着亦柔的衣角小声道。
出柜这事大概永远也没有合适的机会,我是退缩了,在发现我妈真的会老的时候。
亦柔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抚摸我的脸,道:“没事,阿姨刚来,先让她好好休息。”
“聊什么呢,先来吃饭吧。”
大概是舟车劳动,薛少萍女士今天的表现有些不咸不淡。
想起她第一次见亦柔时恨不得把她当成自己亲闺女,今天在饭桌上倒忍住打开话匣子,半句多余的话都没问。
实在是反常。
都说母女连心,我隐隐觉得她发现了什么,试探道:“妈,我今年应该能回家过年,让亦柔也去我们家过年好不好?”
她没接茬儿,转头问亦柔:“你妈妈还好吗,不去陪她过年吗?”
亦柔放下饭碗,对着长辈规矩回道:“我妈今年也打算回家乡看看,我陪她一起。”
“你看,谁都知道自己有妈,就你不知道。”话里夹枪带棒,不知道怎么就拐到我不孝上来。
这下倒让我妈成功打开话匣子,开始跟亦柔回忆她爸爸的事。
说什么她爸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现在这份恩情只能报答给亦柔。
“你要什么阿姨都赴汤蹈火给你争取,哪怕要阿姨的命,拿去…”
“妈,”我打断她:“你没喝酒吧,怎么开始说胡话。”
“我没醉,不清醒的人是你。”她说话的音调突然提高,又很快平静下来。
饭桌上的三人一时间相对无言,维持住了岌岌可危的平衡。
“谢谢阿姨今天做的饭,我吃好了,先回房休息。”亦柔率先打破沉默。
临走时没有看我。
*
我妈首次来京,就跟我们住了一周,期间亦柔也病倒,家里只能施行分餐制。
亦柔平常健身,没想到症状比我还严重,直到第三天才不烧。
跟蹲监狱似的,我妈每天做好饭就分别放我俩门口,晚上就在我房里睡,根本不给我俩长时间相处的机会。
在家长眼皮子底下,我俩仿佛上学时怕被教导主任抓早恋的小情侣,牵个手都跟打游击战似的。
亦柔肉眼可见对我有些冷淡,看起来不像是为了配合我演戏对付我妈。
等两个人的病都好得差不多,我偷偷给亦柔发消息,约她午饭过后去楼下的小花园私会。
快到约定时间她还是没回消息,我故意穿得单薄,在她面前晃了一圈然后下楼。
她还是心疼我,没一会儿就拿着衣服跟着下来。
正值午饭时间,小花园里没什么人,阳光直射下来,透过亦柔的睫毛在眼下盖下一小片阴影,正好与没休息好的乌青重叠。
那张憔悴的脸又清瘦几分,下颌线越发明显,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心疼道:“怎么瘦成这样了,是我妈做的饭太咸了吗?”
她摇摇头:“我现在尝不出味道。”
“这样啊,我从网上看到一个治味觉失灵的偏方,特别管用,你要试试吗?”我对她勾勾手,神秘兮兮道。
等人靠着,捕猎般勾住那温香软玉的脖子,直奔那张朝思暮想,看得见吃不着的唇。
还没吃够,就被人推开。
“你不爱我了。”我委屈巴巴道。
亦柔有些无奈,指了指四周围的高楼:“这么多机位盯着呢,你想现场直播吗。”
说完又羞又恼地,拉着我往小树林里钻。
“我们该回去了,太久了阿姨会起疑心的。”亦柔喘息着推开我。
我瞄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拽着她的衣袖小声求道:“再亲最后十分钟,五分钟也行…我们都一个星期没…”
话还没说完,那张炽热的唇又贴上来。
“别、别耽误时间…”
又过了二十分钟,大病初愈的身子实在经受不住,亦柔给我带上帽兜,拖着我软塌塌的身子往回走。
还没出公园,就看到坐在长椅上的我妈。
没有回避,我握紧亦柔下意识挣脱的手。
“别把手松开。”我轻声道。
这一次,我不想再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