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柔妈妈和我妈妈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她真的很善于表达爱。
从进门到现在,已经数不清夸了我多少次。她在不断向我释放信号:你是值得被爱的。
关于何淑宁,小城里也有很多传言。
她是她们那个时代有名的美人,与亦柔的父亲郎才女貌。
人生转折出现在成为烈士家属的那一刻。在外人眼里,何淑宁和亦柔享受了烈士家属的优待,那就应该默认承担受人指点的义务。
亦柔不可以学习不好,不可以与同学起冲突,因为她是烈士的女儿;
何淑宁不可以开心,不可以享受,更不可以改嫁,因为她是烈士的妻子。
在小城里,唾沫星子真的能淹死人。
所以当何淑宁有离开的机会,亦柔坚定地选择站在她那边。
为了能尽快经济独立,不让母亲担心,亦柔才会放弃原本想要报考的导演系,转而走保送给了奖学金的学校。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亦柔是怎样做出决定的,只记得她曾经说过,她想认识,没有成为她妈妈之前的何淑宁。
仔细观察饭桌上的这对母女,身份像是发生了调转,亦柔更像是母亲的角色,布菜添饭,默默承担起照顾人的任务,何淑宁负责夸夸,给足情绪价值。
她们虽然有很长时间都不在一起生活,却能够适应对方的节奏,母亲由衷感到快乐,女儿才会快乐。
只是太多母亲常常把牺牲、奉献视为爱,有的时候,女儿真诚希望母亲能自私一些,先去爱自己。
我之前还担心过亦柔没有母亲陪伴会在爱上有所缺失,现在看来是太过狭隘。
餐桌上,何淑宁怕冷落我,在享受亦柔照顾的同时,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只要稍微有所动作,她就会抢先一步帮我做好。
“你坐,我来帮你盛,别烫着。”
何淑宁展现出来的亲切和待人接物的方式吸引我不自觉想要亲近,人在过渡兴奋时,说话都有点不过脑子。
当她递来汤碗时,我脱口而出:“谢谢妈。”
没给我尴尬的时间,何淑宁迅速应了声:“唉。”声音清脆,有点、可爱。
那双弯起的眼睛几乎在我进门后就没有放下过,眼角的纹路最明显,是笑意留下的痕迹,是被爱意滋养的花朵,我由衷感叹,那是美的。
她看着我和亦柔回忆道:“我之前在国外的邻居,也是对女同性恋人,她们已经在一起二十多年,两个人只要同时出现,总是手牵着手,她们看向彼此的眼神,让我觉得,是啊,爱就是爱。”
又拉起我和亦柔的手交叠在一起,笑着道:“当亦柔告诉我,她找到了她爱的人时,我由衷为她开心。”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站在你们这边。”
又不争气地差点儿哭出来,我真的太需要这种被坚定选择的感觉。
羡慕亦柔能有这样的妈妈,同时也清楚,我妈是爱我的。
只是还没找到我能接受的方式去爱我。
*
吃过晚饭,何淑宁看出了我的小心思,主动留我过夜。
“亦柔房间的布置基本没动过,你不想去看看亦柔的少女时代嘛。”她小声道。
本来就很心动,现在又多了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犹豫许久,还是给我妈发了个信息告诉她我不回去。
看着对话框一直处于“正在输入中”,结果只发了简洁明了的三个字。
[知道了]
就知道她气还没有消。
亦柔去洗澡,得到她的允许之后,我百无聊赖地翻着她书柜里的书。
书的种类涵盖天文地理,根本看不出她看书的偏好,甚至还有漫画。
由于其他的书太过催眠,我很自然翻开那些漫画杂志,其中有个专栏每期都会讲一些青春期的生理卫生知识。
比上学时生理卫生课上略过的那些内容更丰富、更大胆、更通俗易懂,还有趣味性,不知不觉我基本全翻完。
一阵香风拥住我,亦柔发丝上的水珠滴进我衣服里。
我向后仰头缩进她怀里,贴得更紧,笑道:“痒。”
把书摊给她看:“我要是早点儿知道这些就好了。”转身揽住她的腰,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对于亲密行为,其实又期待又害怕,怕那个地方不够美。”
“美?这种美是谁定义的?”她有些疑惑。
是啊,是谁定义的呢,这里没有性/知识,只有被压抑的性/欲和迎合掌权者才被允许生产出来的色/情制品。
在那样的色/情制品里,女人的身体被视为观赏的艺术品、被当成宴席上精致的食物,因此对女人美的标准自然而然就是要好看、要好吃。
“所以现在才会有服美役的说法吧,从头武装到脚,连□□都要是美的,可笑的是那么多人,却只能遵从那一个体系下美的标准。”我无奈道。
“后来我才知道,一个正常的成年女性,拥有正常的激素水平,性//器官就会是深色的,老人和孩子才会是浅色。用非正常手段去对抗身体正常发育,没有改命,倒是挺逆天的。”
说完,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能跳脱出那个标准,倒不是我读过多少书,受过多少教育,只是那样做实在是太累了,我选择遵从自己的本能。
旺盛的体毛很美,粗壮的小腿肌很美,那些自在生长、充满生机的性/器官也很美。
“与自己和解,日子确实会好过许多。”亦柔将头发吹干,带着发间清香的手抚摸上我的脸:“要相信,在爱你的人眼里,你是特别的,如果你能透过我的眼睛看你,就会知道你有多美。”
从来没发现,亦柔生了双会爱人的眼睛,这大概能解释,即便她很少把爱意宣之于口,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没有安全感。
隔壁屋的电视被关掉,陷入一片安静之中。
“阿姨是睡了吗?”我问亦柔。
“是,我妈睡得早,一般十点就躺下。”亦柔回道。
手探进宽松睡衣的缝隙,按住熟悉的地方给亦柔明示:“那,我们也躺下吧…”
“嗯,房间、不隔音。”她阅读理解做得很好。
“那、我小声一点。”我靠近她的耳边轻声道。
冬天的暖气足,蒙进被子里,没一会儿就翻涌出一层细汗。
亦柔的房间布置简单,被书柜填满,唯有悬在头顶上的月亮灯十分精巧。
为了尽量转移注意力,我一颗、一颗、数着月亮的身边的星星…
咬住的被角被拿开,泄漏出半声喘息,又很快淹没在辗转流连的吻里。
像在跑马拉松,时间崩成脑海里的一根细线,终点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跑不到。
今天到得好慢。
亦柔伏起身,松垮挽起的头发又乱了几分,跳出几缕碎发,扫在我脸颊上,一下、一下。
像很多个寻常的夜晚或日暮,我们凝望着彼此的眼睛,不寻常的是,亦柔直白的爱意。
“我爱你。”
一滴泪不受控制从眼角滑落,亦柔将它拭去。
“是弄疼了吗?”
我摇摇头。
不是疼痛,也不是感动,只是知道有这样一天,没想到是在今天。
我爱你,是世界上最俗气的情话,可是谁都不能免俗,渴望听到这句话。
*
第二天是除夕夜,醒来就看到我妈发来的消息。
[回来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
这是求和的信号,我顺着台阶回家,我妈一如往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怕她还是那种掩耳盗铃式的我行我素,忽略我的感受,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我。
试探着问:“你这是接受了吗?”
她苦笑:“不是接受,是妥协,如果不接受,我是不是连女儿都没了?”
心头涌出酸涩,我张了张口,把大部分话咽回肚子里,涩声道:“不会,我们是母女,这是谁都没办法改变的。”
她望着我,也是欲言又止,我们试探过彼此的底线,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最能伤害对方,也知道伤害过后,痛苦总会以成倍的方式返还到自己身上。
那不如缩起身上的刺,保持安全距离。
“妈,等再暖合一点,我给你和小姨报旅行团,你们出去玩玩吧。”
她这次没有拒绝,点点头:“好。”
微微佝偻的身体逆着光,将她脸上的情绪偷偷隐去:“妈妈从来没觉得你不如别人,老是催婚是不知道要跟你聊些什么。”
摸摸自己手上的金镯子:“我在别人面前都夸你孝顺,说我闺女毕业三年就给我买金镯子,做什么都没让我操心过,算来算去,能让我操心的就只有你的终身大事。”
我终于意识到,大多数时候,我和我妈相处模式都不是母女关系。
在有的女人人生中,如果丈夫的角色缺位,就会转而把对丈夫的期待投射到孩子身上。
表现就是强烈的控制欲望,投射到儿子身上,就是窒息的爱,投射到女儿身上,除却控制欲,更是视作为“重生的自己”。
我没有嫁个好人,你只要擦亮眼睛就行;我没有得到丈夫的爱,你做得好点,一定可以…
从没思考过,是不是原本的规则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