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府中侍医聚在外间,不时瞥向里间,大气不敢出。那药喂下去没多久,洛闻音全吐了出来,再喂就喂不进去,黄侍医眼看情况不妙,不敢托大,赶紧让云箫去叫人。

    侍女抱着换下来的被褥往外走,燕岚进屋时与她擦肩而过,一眼看到带血的药渍,三两步跨进去,夺下年轻侍医手里的药碗。

    她抱起洛闻音,中衣是刚换的,才一眨眼的功夫,又透出冷汗。

    手足无措的年轻侍医退出屋,黄侍医跪在榻前,眉梢压低眼角,压得整颗脑袋垂下去。

    脉象散乱,她无力回天。

    在这无声的动作里,燕岚那颗高悬三日的心坠下,摔得粉碎,她贴着洛闻音的额头,哑声问:“金素钏什么时候能到?”

    就算日夜不歇地跑马,云笙也还没到淄顺,柳映真回不出话。据驻守皇宫的长戎卫来报,中秋那日行念出宫返回梵真寺,可出殡前那晚,她暗示过自己帮不上这忙。

    进屋时,燕岚手中的桂枝落地,花瓣踩碎,零散地飘到榻尾,她在满屋药味里嗅到花香,拂开洛闻音脸上的碎发,露出耳朵,贴上去呢喃:“阿音,春日就要到了,快起来吧,我带你去看春景。”

    里间的人都退到外面,柳映真拉上隔扇,忐忑地握着茶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云箫捂着嘴,压低声音:“前年殿下查军回来病得厉害,都给治好了,这回才病了没几日,黄侍医你再想想法子。”

    黄侍医没敢在屋里说,怕被里头听见,拉着她走到檐下,叹了声:“那次只是累着了,外头看着千疮百孔,内里还不算太坏,可这次内里都坏了,我就是想治也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柳映真端着茶出来,道:“继续用药,熬到金素钏回来,或许有法子。”

    连续熬了几日,黄侍医精疲力尽,靠在窗前捶打肩膀,摇头道:“难,一点药都喂不进去,强行灌药只怕......哎!”

    几人都不吭声,待在屋里的侍医陆续走出,或站或坐,在檐下丧着脸。

    守到晚膳时,东厨送来饭食,看着直冒热气的热菜,谁都吃不下,柳映真喝下冷透的茶水,推门要进去查看,突然听到廊下传来动静。

    踮脚看过去,云笙追着小巧的女子阵风似的跑来。

    “金素钏!”柳映真高喊着撞开屋门,绊到地栿跌进屋里,她爬起来,推开隔扇时湿了眼眶,声音几乎被哽住,“郡主,金素钏回来了。”

    燕岚还抱着洛闻音,耳畔只剩微弱的呼吸,视线里只有血色褪尽的脸,她迟钝地抬起头,像是没听清,撑起眼皮,睁大通红的双眼。

    金素钏已经挤开柳映真,一个箭步窜到榻边,她不把脉,先拿出两枚针尖大小的药丸,放在温水里化开。

    这点药水量不过一口,黄侍医跟进来,想说喂不进去,但没别的办法,还是配合的闭嘴施针。

    多扎几针后,金素钏硬是把药给洛闻音喂了下去,喂完提笔写方子,写完房子又坐回榻边把脉。

    黄侍医拿着那方子,一看有几味带毒的药,委婉地问:“这药方真能救人?”

    “用你们医者的话说,这是气随血脱症,得先救命再治病。”金素钏指了指空碗,“这两枚药丸就是用这方子熬的,喝下后一刻不咽气,就是有效,药熬好要放凉再喂给殿下,两个时辰一次,连续喂六次。”

    一刻很快就过去,燕岚活动僵硬的关节,看向那只空碗。

    这不是在拿洛闻音的命做赌注吗?

    但不管怎么说,洛闻音没有再吐,能喝得下药,就有治好的希望。她不关心方子里写了哪些药,对金素钏投去个感激的眼神,只觉得那颗碎掉的心正一点点修补好。

    回府后的几个夜晚,她拨动念珠求佛,求佛不如求人,佛堂里该供奉尊新的人像。

    面对这种拜佛求神般的眼神,金素钏摸着一边脸,从容地笑了:“郡主不用担心,最多两三日殿下就能醒,只是这药猛烈,伤身子,待殿下醒后,我再开别的方子给她调养。”

    屋内掌灯,燕岚终于把洛闻音放进被褥里,摸着她趋于平稳的脉搏,十指交扣时道:“要多久才能痊愈?”

    “不能。”金素钏一点不含糊,“受伤中毒后,殿下的身体大不如前,养了两年才见好,这次又坏了元气,要说伤病养好,看起来和常人无二,只要两三个月就够了,但要说恢复如初,是不可能的。”

    念珠滑下,平安扣搭到两人交错的拇指间,燕岚松开手,取下念珠,套在洛闻音腕间。

    那手腕太细,念珠挂上去空出两指缝隙,倒是白玉扣和雪藕般的肤色极搭。

    燕岚摩挲着紫檀念珠,掬到一捧透入窗隙的月光。

    没事的,只要活着,黑夜总会过去。

    府中依旧忙碌,但浓重的药味散去,就像这久违的月光,推走了阴霾,柳映真送完最后一碗药,趴在窗前问云笙:“你怎么那么快回来?”

    “当然是飞回来的。”金素钏个子不高,就坐在窗下,闻言抢过话,“乌阳人在城外散布殿下病重的流言,江禾坐不住,要回来一看究竟,我按住了她,抄近道回来了,结果刚入京畿道就遇上了云笙。”

    流言对靖边军来说是件坏事,她趁日间无事,已遣驿卒回淄顺去传信。

    柳映真瞧着榻上,暗自松了口气。

    *

    洛闻音睡在一片昏暗里,听到缱绻的呼声,摸着光亮寻去,被一方高台挡住去路。

    那台子太高,耸入云天,似乎把天地隔绝,天梯太窄,只能走一人。她攀着天梯,走了很远的路,听不到那呼声,却见高台上歌舞升平,有个女子抱着伏羲式古琴,轻衫罗裙,在台上起舞。

    好熟悉的身影,洛闻音铆足劲攀登,还没登上高台,脚下忽然崩裂。她抬脚太慢,从裂缝里坠了下去,将要落地时,被无数双手接住。

    这些手合力托举,送她上高台。

    高台上丝竹声声,琴音不绝,起舞的女子转过来,露齿一笑,就散在一滩血污里。洛闻音难掩惊骇,伸手抓了个空,她不敢相信母亲就这样消失。

    擂鼓声取代了歌舞声,高台轰然坍塌,战靴踩过处,是无尽的血,征战沙场的大军凯旋。废墟里摆起庆功宴,衮冕加身的男子从主座上起身,举杯与三军同贺。

    洛闻音饮下一杯酒,嘴巴里好苦,那抹身影又在起舞。她穿过人群抓向翻飞的衣袍,手心里一热,低头看,是一颗跳动的心脏。她有些茫然,转头看向主座上的父亲,那志得意满的脸仿佛僵住,紧接着脖子一歪,脑袋滚落。

    残骸卧了满地,她站在血色中,听到宁远清的呐喊:“殿下快走,别回头。”

    可人在哪儿,无边的恐惧袭上心头,洛闻音闭眼奔跑,跑得浑身疼,闻不到血腥味,只有药汁淡淡的苦味。

    “阿音——”

    她又听到了最初的呼声,却不敢睁眼,只怕眼前又是尸横遍野,好怕这只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阿音——”

    呼声还在持续,腕间一阵冰凉,还伴随着肌肤相碰的热意,她似乎被什么东西拴住,怎么都跑不掉。

    周围很静,没有喊杀声,身上很暖,没有污血流过。带着温度的蜜浆流进喉咙里,洛闻音颤动着沉重的眼皮,缓慢睁开眼。

    屋里只亮着一盏烛灯,她趴在燕岚怀里,听着心跳声,缓了会儿神,心里总算是踏实了,抬手去摸那颗小痣。

    燕岚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眼角,那本就通红的眼眶里溢出泪花。

    洛闻音抬高手腕,去擦那滴泪,一动衣袖就滑下,露出用红绳系在腕间的平安扣,她不觉笑起来:“你的。”

    “嗯,我的。”燕岚亲她手背,“这是开过光的,拴上你就永远跑不掉了。”

    “不给你。”洛闻音刚醒,声音沙哑,听起来很委屈,她埋着脸,“你连我的玉佩都戴不好,我不给你拴。”

    燕岚也笑起来,将她抱高,瞧着窗外微亮的天光,柔声道:“阿音,天亮了。”

    *

    军中压着好些事,柳映真没让报,直到两日后,洛闻音能下地走动,才正式打开府门,叫来几人在西园里商议论。

    沈涵仪派人日夜盯紧四方馆,自从那日使臣回去后,就再没出来过,刘静姝没宣召使臣,朝中便没人去四方馆。她还派人留意鸿胪寺,可黄彦锡一连几日不去办差,只有几个属官进出。

    “欲盖弥彰,如果他行得正,就不会这样躲着了。”燕岚离京前,把黄彦锡查了个底朝天,深知此人的行事风格,“不过我们直接到黄府拿人也不行,估计黄彦锡早就把证据处理掉了。”

    洛闻音坐在长椅上,被太阳晒得眯起眼,闻言移过脸:“不行,我没有抓捕文臣的权力。”

    她昏睡时用药伤了胃,这几日换温和的方子,为防止喝不下药,金素钏特意制了小药丸,用药后要是难受,就含服一枚。出屋前,她刚喝完药,小药丸还在嘴里没化完,说话时燕岚能闻到清凉的味道。

    事关军务,许筠也被请到这儿来,她道:“陛下还没举办登基大典,太后负责监国,臣可以替殿下去请一道捉拿黄彦锡的懿旨。”

    “以莫须有的罪名捉拿黄彦锡不合适。”沈涵仪朝湖里扔了把鱼食,“乌阳人在边地集结,是对大越的挑衅,不如捉拿使臣。”

    游鱼跳起抢食,与中元前那日无二,如今物是人非,洛闻音瞥开视线,在众人的注视里点头。

    两国和平共处时,来的是使臣,边境上有动静,对方意图不明,来的就可以是细作。而且使臣身处异邦,敢在安国府前耍无赖,身上必然有保命符,把那东西找出来,就能揪出朝中与之勾结的人。

    许筠就要入宫请旨,燕岚叫住她:“请许尚书转告太后,殿下没事了,让太后不用担心。”

    “殿下没事了,殿下有什么事?”许筠对这段时间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觉得洛闻音比彰华门下更显消瘦,想到偶尔听闻的流言,她躬身询问,“殿下前些日子可是身体不适?”

    洛闻音伸手抓燕岚的衣袖,平静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差点死掉了。”

    燕岚用两指勾住那只手,朝掌心里狠戳,指上冰凉,她替洛闻音拉紧衣领,拱手送许筠。

    几人在日光下看游鱼,看到听不到脚步声,柳映真拿出份折子:“华州刺史派人送来的,今早才接到,来人说刺史十几日前上奏刘静姝,问旧宅失火该如何处理,没接到回折,后来又发生了些事,刺史才派人直接送折子到咱们府上。”

    文官不能直接向安国府递折子,但事情涉及洛妃,可另当别论。

    洛闻音不想看折子,让柳映真念。折子里只写了一件事,七八天前,看守旧宅的老仆暴毙,验尸结果为中毒身死,刺史怀疑老仆担心被追责,服毒自尽。

    燕岚一听便道:“肯定是被人毒死的,都怪我,该早些派乐晗去把那老仆带回来。”

    “不提这些了,迟早要真相大白的。”洛闻音挠她大腿,对沈涵仪道,“你亲自拷问孙谌,刘静姝必须是乱臣而不是平乱功臣。”

    燕岚投去个疑惑的眼神。

    北衙狱的酷刑来一遭,白的也能说成黑的,孙谌通敌的罪名洗不清,足以让他死一百次,可听这话的意思,分明是直指刘静姝。

    洛闻音坐得背疼,斜靠在燕岚身上,张口盖不住狠绝:“她那样对我,我又怎么能让她安坐皇位。”

    金素钏怕热,看她困乏,赶紧道:“殿下不宜过度劳累,还是回屋去休息。”

    洛闻音正要起来,云笙来报曲今安求见,她想用这人,又靠回椅背上。

    前东宫僚属几乎都在狱中,可这人不见踪迹,又因她并非朝官,刘静姝为了积攒名声,没让人四处搜捕。

    曲今安跟着云笙进来,她在附近徘徊几日,一身粗布麻衣,头发挽得齐整,叩拜道:“请殿下为太女洗冤。”

    “居士是为故主而来。”洛闻音掩饰住失望,“可太女的确谋逆逼宫,这要如何洗冤?”

    曲今安长拜不起:“殿下与太女同谋,如今太女身败名裂,殿下却还受着万民敬仰,由此可见,是非曲直皆由人说,我曾受太女之恩,知其谋逆是不得已而为之,殿下如果念及手足之情,当为太女洗冤。”

    燕岚敬重她是名士,却听不惯这番话,反诘道:“居士常随太女左右,难道不知她从没信任过殿下,只是在利用殿下?”

    从一开始出谋划策,到后来心灰意冷,打算离去,再到被囚东宫,趁乱逃出皇宫,刘娴君是个怎样的人,曲今安岂会不知。

    但那一饭之恩,救她一命,无以为报。

    曲今安抬头肃容,掷地有声:“殿下若能为太女洗冤,我愿以命相报。”

    洛闻音摆手:“我不要你的命,但我想要你留下,你如果不肯留,除了一壶美酒,一匹好马,我没什么可送你的。”

    听她这样说,曲今安心知事成,再拜于地:“我愿当牛做马,以报殿下。”

    洛闻音很累,依然维持着仪态,轻笑道:“我不要你做牛做马,刘嘉玥我会接到府里,你来做她的老师,不要教她做圣人,要教她权术制衡,教她理天下治万民,居士能答应我吗?”

    曲今安愣住,这是刘娴君不曾给过的信任,她五体投地:“殿下重托,臣必效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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