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衙狱设在地下,常年不见光,阴暗潮湿。孙谌被关多日,每天只有两个冷馒头,三碗凉水,夜里有时听到爬动的声音,似乎是老鼠。
他自小养尊处优,受不了折磨,每次狱卒来送馒头,就嚷着要出去,不知关了多久,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拉出地牢。
刑房里窗户封死,打上木条,用厚帘幔遮光,孙谌手脚拴着铁链,由两个狱卒按坐在条凳上,四面放满刑具,眼前放着一盆炭火。
沈涵仪手上缠着软鞭,举起块烧红的烙铁,一吹气,火星四溅。
孙谌怕被烫到,仰身向后躲,却被两人抓住肩膀提起,按在木驴上,还没喊出声,就被捆得结实,只剩脑袋和手指还能动。
眼看烙铁就要贴在胸前,他怕得发抖:“沈将军,有话好说,别、别动手。”
牢里缺水,孙谌嘴上翘起死皮,一说话就迸出血珠。热气熏眼,他呜咽着流下泪,两条水线冲开脸上的泥垢,滴落在烙铁上,发出“刺啦”的声响,冒起一阵白烟。
孙谌仿佛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
沈涵仪还没动手,继续吹着火星子,极尽讽刺地道:“这只是开胃菜,孙统领这就受不了了?”
在地牢里惶惶不可终日,孙谌的精神早就垮掉,刘静姝要出手相救,不会拖这么久,现在无论求谁,他只想活下去。
沈涵仪换了把剔骨尖刀,用酒擦拭刀锋:“我听说大将军身上有两个刀捅的窟窿,这份恩情,我们长戎卫定要加倍偿还,殿下让我别把你弄死,留着过几日活剐,这你还不知道吧?”
孙谌眼神黯淡,像个死人,与其落入洛闻音手中,不如死在这里。
他用力向前拽,扯得木驴咯吱响,竭力嘶喊:“沈将军,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我求你千万别把我交给秦王。”
“你们这群逆臣杀了太女,逼走秦王,胁迫太后立刘静姝为帝。”沈涵仪用刀背在他脸上划,“你说这事当今陛下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孙谌语无伦次,垂眼盯紧刀背,“我不知道陛下知不知道,可是沈将军,太女她逼宫,先帝要死了,她带人逼宫。”
沈涵仪忽然流露出惋惜:“看来孙统领还是不明白,先帝不行了,太女逼不逼宫皇位都是她的,没必要多此一举,你这么糊涂,我只能将你送给殿下。”
说着,她上前解绳索。
“不......不要!”孙谌紧贴在木驴上,好似身后追着黑白无常,他想活,说得那样急,“是我把消息告诉陛下,是我带人杀了太女,也是我逼走了秦王,可我不想杀宁大将军,是黄彦锡逼我的,包括围困安国府,都是黄彦锡让我做的,我求你了沈将军,别把我交给秦王,你要我说什么我全说。”
可慌乱中,他忽略了一个世人皆知的问题。
书吏整理好供辞,沈涵仪把着孙谌的手,让他签供画押,而后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用威胁的口吻问:“是你自愿招供的吗?想清楚,说错了就没机会了。”
孙谌不敢犹豫,立刻答道:“是我自愿招供的,我说的都是事实。”
沈涵仪将供辞交给手下:“送到安国府,禀告殿下,万无一失。”
帘幔掀开,刑房里透入亮光,孙谌头脑昏沉,在明亮里觉察出问题,小心地探问:“沈将军,你不会把我交给秦王,是吗?”
“孙统领糊涂。”沈涵仪把茶水泼在炭火盆里,拨开腾起的烟雾,“我是安国军下属,既然是秦王的手下,哪里能背着主子藏人。”
被戏耍的羞耻爬满孙谌内心,他猛地瞪大眼,却连发怒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低头乞求:“我可以把知道的都告诉你,那时你们到安国府求见秦王,黄彦锡说只要双方动刀,长戎卫就是抗旨的逆贼,秦王必会受牵连,那天禁军虽然亮出了武器,但我没让他们越界,这是你亲眼所见。”
那天的界限恰好是沈涵仪和沈修仪,她看着盆里熄灭的炭火点头。
孙谌以为有了转机,交代出更多内情:“还有陛下,在老大王病危时,陛下就背叛了秦王,是她让我见秦王,让秦王放松警惕,陛下说只要能成大业,就封我为异姓王,且和我......和我......”
说到男女之事,他有些扭捏,沈涵仪漠然地点头:“知道了。”
孙谌舔着干裂的嘴唇,吞咽了几下:“那......将军答应了吗?”
沈涵仪扔掉茶盏,起身开门:“我没答应。”
再一次被扔进地牢里,孙谌抓着头发,歇斯底里地叫骂:“沈涵仪,你这个王八蛋!”
*
秋日午后燥热,洛闻音喝完药,伏在榻上昏昏欲睡,燕岚拉开丝衾被,只盖住她的腰腹,轻摇竹扇驱散热意。
柳映真拿着供辞,先在半开的窗前探头,见屋内安静,搭手在窗棂上打了个响指。
燕岚看到纸张一角,放下竹扇,脚已经套进木屐里,又伸出来,打算赤脚走过去,才刚站起来,衣袖就被扯住。
她低头吻洛闻音的侧脸,轻声道:“我去窗前拿了东西就回来。”
衣袖上的手没松开,她便坐回榻上,冲柳映真招手。脚步声移近,洛闻音半睁开眼,小声嘀咕:“还没睡着呢。”
燕岚小指挠到她的脚后跟,顺着弧度朝脚底心滑去:“柳映真来了,你猜是孙谌的供辞,还是乌阳使臣的供辞?”
脚底一痒,洛闻音就笑个不停,屈膝把脚往被褥里缩。
乌阳使臣由沈修仪抓捕,交给郑其儒审问,刑部办事没那么快,那供辞只能是沈涵仪送来的。
白纸黑字红手印,柳映真展开供辞,上面果然是孙谌的名字,洛闻音得意地捻起纸张:“看看,我的人办事多得力。”
燕岚看了遍供辞,好是好,但不知要怎么利用,她把发丝别到耳后:“不知刑部要审到什么时候,我看郑其儒不可信。”
那声响指吵醒了快睡着的洛闻音,柳映真出去后,她看向窗外:“我只给郑其儒两天时间,你看他敢不敢懈怠。”
郑其儒和孙谌都舍不得官位,但他们不是一类人。
谁能给孙谌许诺,让他保住官位,他就能背叛主子,不惜做二臣。郑其儒也想保住官位,但他没胆生二心,只要上头给颗甜枣,他就能尽心尽力。
刘玚驾崩后,郑其儒急于向刘静姝表忠心,严查前东宫属官。后来燕岚拿下孙谌,京中兵权尽归安国府,郑其儒就不再入宫。前几日重开府门,他几次三番要入府请安,都被柳映真拦了回去。
洛闻音翻身平躺,看着燕岚的满头青丝,坐起来给她挽发。
指尖穿过发丝碰到柔软的耳垂,她使着坏,对那里呼了两口热气:“如今轮到郑其儒向我表忠心,审乌阳人是我给他的甜枣,他会啃得干干净净。”
她还伤着,燕岚没敢有大动作,奈何耳朵又烫又痒,便歪头不让弄,随口问了个问题:“为什么给他的时间非得是两日?”
洛闻音从她身侧探出头,挑了眼角:“我不告诉你。”
*
郑其儒要进安国府,正愁找不到机会,如今手里捧着差事,抱着薄毯睡到刑部狱,日夜盯着使臣。
使臣是个软骨头,在安国府前见刀就跑,在刑部狱里见刑具就招。
阿鲁汗觊觎越国物阜民丰,趁刘玚生辰将近,派人以贺寿为名,到望京刺探军情。不料宫中生变,宁泰帝驾崩,刘静姝即位,使臣便在四方馆住下,白日里在街上闲逛,听坊间议论。中秋那晚,有人到四方馆拜访,告知使臣乌阳军中盛传洛闻音病重,让他到安国府去求见,趁机打探消息。
“能进出四方馆的定是五品以上朝官,臣连夜派人临摹了几十张画像,让使臣辨认,果然找到了那人。”郑其儒第一次入安国府,说话时一直跪着,说到此处拿出张画像,“殿下请看,就是她。”
几笔勾勒出简单的人像,那双眼白眼格外传神。
“果然是黄彦锡。”燕岚用汤匙搅着东厨刚送来的栗子羹,“没准之前我说的是对的,他就是背后那人。”
郑其儒不去揣测这话,满脸推笑地称赞:“郡主英明。”
栗子羹放凉,洛闻音尝了勺,推回燕岚面前:“没有姑姑做的栗子糕好吃。”
“臣还问出另一件事。”郑其儒两眼紧盯地面,上方的动作一概不看,“阿鲁欲立呼图尔为王储,但赤丹有强大的兀处部的支持,不好废掉,于是阿鲁给呼图尔一支军队,让他在赫吞山下放牧,培养自己的势力。”
洛闻音把玩着只翠蝉,顺手抛出去:“做得好,回去整理成文书,明早上朝时配合郡主,这个赏给你。”
翠蝉刚好落在身旁,郑其儒双手将其扒到衣袖里,连磕三个头,倒退着走到屋外,才转身随云笙出府。
燕岚吃着剩下的栗子羹,道:“明日是老头子的生辰,按规矩,新君要在这一日举行大朝,宗亲百官都要上朝,我想明白了,你给郑其儒两日,就是要在大朝前找足证据,给刘静姝送份大礼。”
“真聪明,不愧是我的人。”洛闻音肋下被铁盾打到,里头没好全,在木椅上坐久了会疼,她微弯下腰,“先别把刘静姝拉下来,拿掉黄彦锡就行,至于用什么手段,你说了算。”
燕岚放下碗,将她拉到怀里,抱起朝后院走,半路上问道:“大朝要站一两个时辰,你别去了,事情我替你办好。”
“我不去。”洛闻音道,“我不想见刘静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