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从议事堂回来后,洛闻音就紧闭屋门,连药都不让送,不巧金素钏去梵真寺小住,明日才回府。柳映真放心不下,轮番叫来侍医,无一例外全被赶出,眼看天色渐暗,一帮人聚在前厅,七嘴八舌商讨对策。

    议论声才起,廊下就传来阵急切的脚步声,众人抬眼望去。

    云笙跑到人群前,拉住站在前头的黄侍医,扭头就朝后院跑,走前不忘朝其余人挥手:“殿下让你们都散了。”

    寝室内点着冷松香,洛闻音伏在榻边,止不住干呕。她早上用过药,刚才只喝了半碗汤,吐完后胃里没东西,绞着劲往上涌。

    药丸喂下去两粒,丝毫不起作用,燕岚怕她再吐下去会呕出血,便让云笙去找侍医。

    黄侍医一把年纪,施针之余不免唠叨:“殿下病体未愈,宜静养,不可忧心劳神,不可不饮不食,此次伤了元气,不仔细调养,是要落下病根的。”

    手腕上的银针拔下,洛闻音感觉恶心感消退,但整个人仿佛拧成一团,胃里疼得厉害。絮叨持续小半个时辰才停,她不想再听,抬手指着屋门方向。

    如此,黄侍医不便多言,连发三声叹息,提起药箱告退。

    侍女端来热水,燕岚拧干帕子,擦去洛闻音额头上的汗珠。

    下午炖汤时,她听柳映真细说早上那事。恨了快十年的小贼,摇身一变成为生父,天下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

    佛说凡事有因果,她想不通,一个从始至终蒙在鼓里,渴望亲情的人,为什么要被命运这般捉弄。更想不通,洛宓受尽磨难,为什么还要把上代人的恩怨强加在女儿身上,让无辜的人去承受痛苦。

    当然,最可恨的是刘玚,一个自深情自我感动,靠权势巧取豪夺的始作俑者。

    望京歌舞升平,骨子里就像那些人,早已烂透。

    秋雨后天气转冷,夜露深重,燕岚合上窗户,坐回榻上:“要不,我们离开望京,只要在一起,去哪儿都行。”

    她曾经希望洛闻音安坐高台,只有坐上高台,才能看最美的春色,如今高台在那里,无论坐不坐都属于她们。

    高台不再是所求,她想要洛闻音长命百岁。

    洛闻音漱过口,抵着胃趴在燕岚腿上。

    困意袭卷,但她不敢睡,一闭眼,就是母亲那双充满怨恨的桃花眼。她仿佛炙在烈火上,又仿佛躺在凉透的血里,忽冷忽热,后背直冒汗,全身都疼。

    燕岚拉过丝衾被将她裹住,一只手在被褥里摸索,解开湿透的中衣,指尖轻划过,这是专属于她们的疗伤方式。

    洛闻音闷闷地哼了声,划到腹间的手动作一顿。

    她仰起头,露出白瓷般的侧颈,却什么都没说,又把脸埋了下去。

    身下的手又在动,麻利地探下去。

    洛闻音轻抽口气,翻身朝上躺平,伸指戳燕岚的脸颊:“你搞死我算了。”

    燕岚捉住那只手,放在唇上,眼底泛着涟漪:“我的阿音一定会长命百岁。”

    一看那眼神,洛闻音顿感不妙,上下都被禁锢着,逃不掉的。

    中衣抖落出来,透出浸着薄汗的锁骨,燕岚俯下身吻在那里,勾起衾被罩在头上。湿热的气息充斥,她纵情地宣泄,要占有这个人的全部。游走的双手又那样温柔,小心地覆上那滚烫的面颊,宛如揣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洛闻音躺在那里,既不回应,也不拒绝,直到唇间落下个霸道的吻,她湿漉着眼角嘤咛:“你坏死了!”

    *

    子夜屋内熄了灯,燕岚睡不踏实,伸手摸到里侧一片凉,瞬间惊醒,一骨碌坐起身。

    衾被里空空,洛闻音不见人影。

    燕岚趿着鞋出屋,外间漆黑,值守的侍女已被遣散,这黑灯瞎火的,人会去哪儿?

    她想到春日那一夜,提上灯笼朝揽月阁而去。

    九层高阁上,星光映流萤,火红的衣袂翻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

    看着凭栏独立的身影,燕岚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一步跨三级台阶,憋足口气冲上阁楼,停在落地长窗前。

    那场痛哭宣泄后,洛闻音过分安静,欢愉能让人忘掉痛苦,可面对那些有意为之的撩拨,她却如陷在污泞里,麻木而迟钝。

    沉默里最容易出事,石栏那么低,燕岚颤着指尖伸出手,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呼吸。

    洛闻音转过身来,风将垂散的发吹到石栏外,她反抓着栏杆,道:“你在旧宅里找到了地道,那我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能踏上天梯?”

    燕岚向前挪出一步,颤声道:“你先过来,我再告诉你。”

    石栏抵住洛闻音后腰,凉意渗入单衣,她面上看不出喜哀:“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会接住我吗?”

    “我说过我会的。”燕岚不能多思考,“无论你从哪儿跳下去,我都会在下面接住你。”

    洛闻音低头看向高阁下:“可你说这里太高,跳下去会摔坏的。”

    楼高风大,燕岚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恐惧像头怪物盘踞心头,这些日子过得艰辛,她太害怕失去。

    她对洛闻音露出个安抚的笑:“有我接着你,不会摔坏的,可我怕高,你过来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在这一眼里,洛闻音蓦地红了眼眶:“可是我好恨他们,这么多年,他们宁愿打我、骂我、对我起别的心思,却不愿告诉我真相。在这场博弈里,我好像只是他们用来恶心彼此的工具,燕岚,我只是个野种,却生来窃据公主尊位,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

    趁着说话时,燕岚无声地挪到跟前,将人拽进怀里。

    她迅速退后,踢紧长窗,灯笼歪斜在矮榻边,蛾眉弯月还没挂上天际,牖窗半开,漏进来一地碎星光。

    肩头很快濡湿了大片,燕岚揉着洛闻音的发,轻哼着不太熟练的歌谣。

    这是她视若珍宝的妻,要与之共度余生的爱人,可过去那二十一年,她是局外人,无法去感同身受,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安慰。

    她不精音律,唱错了好几个拍子,然而这歌声似有魔力,洛闻音逐渐平复下心绪,眯起含泪的眼嫌弃:“难听死了。”

    “我小的时候,气跑了三四个乐师,嫌难听不如你教我。”燕岚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可是我学这个很笨的,要教一辈子。”

    洛闻音掰数着指头:“一辈子能学几千首曲子。”

    “那就说定了。”燕岚伸出小指,勾在她右手小拇指上,“咱们拉勾,你得教我一辈子,少说还有八九十年,骗人是小狗。”

    洛闻音仰面躺在矮榻上,枕着胳膊笑:“八九十年,我都头发全白,牙齿掉光了,没准什么都不记得了。”

    燕岚挨着她身侧躺下,侧眸看过去:“你要记着今晚的话,和我共白头。”

    眸光交缠,她们沾着彼此的温度,亲昵地磨蹭着,洛闻音陷入其中,在欢愉里忘掉病痛,回应着那个霸道的吻。

    黎明时柳映真探头,见两人相拥而眠。

    临近辰时,燕岚再次醒来,看着臂弯里还在熟睡的洛闻音。

    美人乌发半遮面,眼角还带点余红,卧病多日,让她更显苍白,像块易碎的美玉。可一旦走出昭澜院,这种美就会被血和火淬炼出的冰冷掩去。

    平日里衣冠整肃,端坐高殿的,是令三军臣服,令四方敬畏的统帅。只有回到榻间,共枕而眠的,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阿音。

    晨光透入,生出暖意,燕岚躺得出汗,掀开被角探出半个身子,留心听着楼下的动静。

    身侧传来声响,她凑过去,拨开洛闻音脸上的发丝,凑近时,听到不太清晰的呢喃:“阿......娘.......”

    洛闻音困在白骨堆里,血污中倒映出母亲的脸。洛宓浓妆艳抹,带着酒气从席间下来,她似乎心情不好,把宫女赶出殿外,掐着小孩的脖子,凄厉喊道:“孽种,你这个孽种!”

    她醉得不轻,脚下没站稳,小孩被甩了出去,后肩磕在桌角上。七八岁的孩子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叫出声。深夜里刘玚来探望洛宓,看到躲在墙角哭泣的小孩,将她带回垂拱殿,并给了一罐糖。

    天亮了,小孩溜回关辰殿,见洛宓坐在亭子里抚琴,她端着糖罐站一旁。朝露沾湿衣裳,琴声停止,洛宓招手让她过去,夺走糖罐,一遍又一遍责问:“你为什么是我的孩子?”

    糖罐摔坏,糖果滚落,小孩没有哭,朝洛宓张开双臂。

    指尖一碰,凤袍碎裂成灰,鲜活的生命化作尸骸。小孩捡起颗糖放嘴里,在殿宇外看到长大后的自己。

    红衣艳艳的女子打马跑过,撞碎白骨,养起马鞭冲她笑:“小孩,回去吧。”

    小孩释然一笑,像捧沙一样被风吹散。洛闻音睁开眼,还没开口,先咳嗽起来。

    燕岚倒出暖壶里的热水,吹凉后递过去:“魇住了吗?我叫了你好半晌。”

    温水过喉,洛闻音压下咳意:“没魇住,只是做了个梦。”

    她的梦里向来没好事,燕岚正要说什么,在楼下对着佛像枯坐半宿的柳映真上来,打着哈欠:“行念师太来了,在佛堂诵经。”

    *

    佛堂里檀香袅绕,行念师太静坐禅床,右手敲木鱼,左手转念珠,正诵念一卷经文。

    金素钏相随而来,手持三炷香,面向佛像三拜,把香插在香炉中间。

    她在悼念宁远清。

    宫变过去一月,每当回想起那夜情景,洛闻音就心生隐痛。她不信佛,只为逝者点上一炷香。

    “阿弥陀佛。”行念诵完经文,双手合十,“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殿下少时历经生死,何必囹圄于苦海?”

    洛闻音道:“我毕竟是个俗人。”

    她叩开墙上暗格,扭动机关,打开佛像后的推门,挽起燕岚的手臂,抬手青师太入内。此门一开,柳映真便已明了,拉着金素钏退出佛堂守在殿前,不愿进去打扰。

    里面是一间供奉室,前后不过十步,不设桌椅,只在地上放几个蒲团。正对推门那面墙被幕布遮住,幕布下有张木桌,桌上放一把伏羲式古琴,两侧各点一只白烛。石桌右侧的三层木架上,叠有两红蓝相间、金线滚边的锦缎常服。

    “这些是从关辰殿搬回来的,以前夜里睡不着,我就来这里坐着。”洛闻音扯下幕布,坐在蒲团上,“师太和母亲是故交,有什么想要带走的吗?”

    三尺来高的画像现出,那女子眉若柳叶,眼若桃花,唇若含丹,单手抱琴翩然起舞,简单几笔勾勒,依然能看出绝色。

    燕岚看向烛光下的洛闻音。

    她今日罕见地着一袭白衣,腰系月白宫绦,以玉簪半束发,不施粉黛,衬得眉眼间多出几分清丽。乍一对比,和画中的洛宓果然有九分相似,只是她们的底色截然不同。

    琴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行念抚过琴弦:“此琴价值万金,殿下为何不留下?”

    “人都没了,没什么可留下的。”洛闻音看着画像,“从今以后,这间供奉室不复存在,这些东西都要烧掉,我和母亲,也该放过彼此了。”

    行念拨动念珠:“血缘之亲,割舍不断,当初娘娘留下了殿下,今日殿下何故如此?”

    当年,她听到洛宓在佛前的泣诉,皇帝最爱的女人,不求诞下皇嗣,只问是否该留下腹中胎儿。

    行念道:“殿下幼时体弱,娘娘怕宫中有人对你不利,带你来此调养,其实娘娘心底始终念着你。”

    洛闻音抓着燕岚的手起身,抬手时露出腕间平安扣:“师太说我不必囹圄于苦海,是时候该放下了。”

    行念注意到玉扣,觉得她与上次相见时不同,便问:“殿下心境可有改变?”

    “变与不变,我都是我。”洛闻音眼中跳跃着火光,白烛燃烧,像那一去不回的时光,“七年前,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马鸣关,是宁远清把我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三年前,我志得意满,却差点因一支暗箭、一杯毒酒而丧命。敌人,朋友都想要我死,于是我认命了,但命运却要我活着,断了退路把我推到这里。”

    窸窣的摩擦声还在响,行念敛眸不语。

    燕岚不觉握紧掌中冰凉的手,隐约感觉到什么。

    白烛燃尽,洛闻音挑落画像,走出佛堂,望向一里之隔的皇宫:“东隅迟早要成安国军的马场,但我还会回到这里,白骨樊笼困不住我,总有一日,我要登那高台,要他们血债血偿。”

    她托起燕岚的手指向章台:“燕岚,我要留下来。”

    无论是洛闻音还是刘娴昭,都只是留在史册上的名字,而坐在那里的人生杀予夺,是君王。

    行念虽不在庙堂,却深知朝中事,黄彦锡昨日入府,是在求死。

    她在门前叫住洛闻音,敲响木鱼,话音在间隙落下:“贫尼有一言,水至清则无鱼,殿下登临绝顶,当心浮云蔽目。”

    洛闻音颔首:“不拨开浮云,我不登绝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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