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后首次大朝，刘静姝坐在龙椅上，受着众臣叩拜，每一声万岁都如细针扎来，让她感到芒刺在背。

    左侧曾属于刘娴君的位置上，坐着监国太后许沅姬，右侧的位置空着，洛闻音没有来，朝臣里有一袭华服尤为显眼。

    本该穿四品绯服的燕岚，穿一身郡主大礼服，和一帮武将站在一起。

    刘静姝在衣袖下揣手，先看一眼许沅姬，看她神色自如，才道：“燕......昭澜郡主，秦王为何不来上朝？”

    燕岚不出列，就站在原地，抬眼盯她：“托陛下的福，秦王身体不适，无法上朝，臣以郡主的身份来替她办点事。”

    她回头向左右各扫一眼，沈涵仪和郑其儒同时出列，不需内宦呈折，他们一前一后念完折子，齐声道：“请陛下严惩黄彦锡。”

    可今日上朝前点卯，黄彦锡未到，此时亦不在群臣中。

    刘静姝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配合道：“只怕这奸臣畏罪潜逃，朕即刻下旨，全城抓捕此人。”

    这回沈修仪细心，抓捕了乌阳使臣后，派心腹蹲守黄府，黄彦锡逃不出去。

    上朝前，燕岚得知了此事，她拦住要去传旨的内宦，走上台阶，站在右侧空座旁，指着龙椅：“陛下坐在这儿，还想置身事外吗？”

    问责天子，是天下奇事，群臣不敢抬头，只敢撑开眼皮把视线上移。

    刘静姝手心出汗，燕岚不是来上朝的，而是来问罪的，她不是洛闻音，不会顾念旧情。

    宫变的真相一旦被揭开，所有人都是反贼，刘静姝沉住气，坦然道：“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燕岚记着洛闻音的话，从府里带来半枚丹药，上朝前又去了尚药局，她拿出丹药对高台下大喊：“冯奉御，上台来说话。”

    自去年乌阳使臣入京那次后，冯莹第二次走上章台，她接过丹药，用两指捻着走到众臣面前：“这是平都王替陛下炼制的丹药，此药连服半年，人就会中毒而亡。”

    此言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咋舌，难道先帝是被亲儿子毒死的？

    月初那日，懿旨里写太女谋反，杀害父亲和二弟，平德郡王入宫平乱，根据孙谌的供辞，太后是被胁迫，那主使之人......

    燕岚打住议论声：“太女听闻平都王弑父，让她同到垂拱殿救驾，不想孙谌和黄彦锡密谋，杀太女，扶平德郡王上位，宁大将军拼死保护秦王离京，被乱贼杀害。”

    说到此处，她替刘静姝撇清责任：“秦王说，陛下当时蒙在鼓里，不知内情。”

    许沅姬起身要反驳，又听燕岚道：“不过——”

    听她说自己不知内情，刘静姝在身侧擦手心汗，因这句转折，又冒出一层汗。

    这场变乱伤了洛闻音，燕岚不仅要拿掉黄彦锡，她对许沅姬拱手：“陛下不辨是非，轻信佞臣，才酿成这出惨剧，臣子有错，该罚该杀，天子有错，不知太后以为该如何？”

    台下侍立的长戎卫挥动长戈，震响地面。

    刘静姝听出了废她帝位的意思，不待许沅姬回话，起身看向朝臣：“朕当下罪己诏，在宫中思过，朝政交由秦王和太后处理。”

    忍耐多日的许筠开口：“太后，前太女和东宫僚属该如何？”

    在这一问里，许沅姬捏紧指尖，仿佛要捏碎噩梦，她抬起手，接住一缕从未远离的微风，极尽克制地道：“郡主受秦王所托，此事全由郡主做主。”

    燕岚站到空座前，语气沉稳：“太女蒙受冤屈，着礼部议定谥号，至于东宫僚属，无罪释放，各归其职。”

    许沅姬流下一滴泪，半晌方道：“如此甚好。”

    *

    黄彦锡穿戴整齐，锁上屋门，他料定洛闻音不肯见刘静姝，要抓住这机会放出最后的杀招。

    府中空无一人，他走到府门外，负手高喊：“我要见秦王。”

    蹲守的人将消息传到安国府，洛闻音送燕岚出府后，在议事堂看军报，听说黄彦锡求见，倒好奇这人见她有什么话要说，示意手下去带人。

    来去小半时辰，人就带到跟前。

    黄彦锡官服在身，双手反绑，斜眼立在堂内，发出冷哼。见他不肯跪，云笙抬脚要踢，被洛闻音制止。

    “黄寺卿深得皇帝信赖，不得无礼，退下。”她手里捏着封军报，“你来找孤何事？”

    问完，低头继续看军报，看完一封，听黄彦锡道：“来认罪。”

    洛闻音搁下军报抬头，露出玩味的神情。

    无论是孙谌还是乌阳使臣，任意一方的招供都能定黄彦锡死罪，可依她对此人的了解，大难临头该设法遁逃，而不是自首认罪。

    而且如此高傲认罪，实在诡异，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她道：“黄寺卿先前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来认输，孤实在不信，你这般求死，难道是在替人顶罪？”

    黄彦锡撞向桌案，狂笑起来，状若疯癫。柳映真挺刀向前，他跌坐在地，扭动双手，想挣开绳索。

    这是军中捆犯人的束法，越挣扎结就越紧，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泯顽不灵的死囚。

    官服挣得凌乱，手上勒出血痕，黄彦锡放弃了，三白眼里放出凶光：“可我机关算尽，既没能杀掉燕岚，也没能要你的命，洛闻音，我是输了，你就赢了吗？”

    “燕岚怀疑你就是主谋。”洛闻音压着一丝怒火，“如果你今日不来，而是选择逃走，我或许就会相信，可你既然来了，你背后的人是谁？”

    黄彦锡晃动着脑袋：“我与你不共戴天，不需要任何人指使，洛闻音，我真可怜你，活了二十几年，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这个野种！”

    听到那两个字，洛闻音倏地攥紧拳头。

    野种！刘玚死前，拼着一口气也要骂她野种！一个外姓臣，一个小小的四品文官，竟也敢这样骂！

    看她面色惨白，眉间阴郁，柳映真拔刀。

    钢刃抵在颈侧，黄彦锡丝毫不惧，滚到一旁避开刀锋，扬声道：“我除了来认罪，还要给殿下讲个故事，你知道为什么母亲死前那样恨你吗？因为她被刘玚强娶入宫前，早和他人私定终身。”

    洛闻音撑案倾身，想到死在她手里的那个男人。

    “别问我什么知道，听我慢慢告诉你。”黄彦锡像是知道她所想，“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个叫馨儿的人，那是我青梅竹马的义妹，她死在你出生那年，什么关辰殿赦宫女出宫，分明是刘玚为了掩盖真相，杀人灭口，我为了给馨儿报仇，花了十年时间，查清楚一件事。”

    他目眦欲裂，却又笑了起来：“那男人叫闻善，是梁国一剑客，我派人接近此人，将他引诱到望京，再利用刘稷邺这头蠢猪，把消息告诉刘玚，于是宁泰十五年寒衣节，才有了那场瓮中捉鳖。你想想，区区一个剑客，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行，怎能轻易进入内宫？你杀了那个男人，那是洛宓这辈子最爱的人，她能不恨你吗？”

    洛闻音踢开桌案，夺过柳映真手里的刀。

    黄彦锡又是一阵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忽而又冷声道：“对了，馨儿曾经告诉我一个秘密，二十余年来我从未对人提起，今日就告诉殿下。你并非刘玚之女，那个男人正是你的亲生父亲。”

    刀锋扬起，柳映真回过神，按住洛闻音挥刀的手：“此人胡言乱语，殿下不可听信。”

    黄彦锡看着刀锋，篾笑道：“不错，我今天就是来恶心殿下的，可我已经插翅难逃，不必说谎。殿下请想，替洛宓诊脉的御医，接生的稳婆暴毙，不就是为了掩盖你出生时已足月的事实吗？闻善好歹是名剑客，能任由殿下杀死，不就是虎毒不食女吗？”

    柳映真按得用力，额头暴起青筋：“这人交给我处理，不要脏了殿下的手。”

    洛闻音耳畔嗡鸣，听不进劝说，满脑子都是那晚的血。

    过去数年，她想过母亲和那男人有着的非同寻常的关系，唯独没想过那是她父亲。联想到刘玚这些年的敲打，她觉得自己就像牵线木偶，由他人牵引着，做了二十几年傀儡。

    战功、名望、地位、那些让人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成了凌迟她的刑具。

    可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云淡风轻地笑着：“谢谢你告诉我，既然要为馨儿报仇，那我这就送你去陪她。”

    说罢晃开柳映真，推刀见血。

    刀尖没入胸膛半寸，黄彦锡疼得哆嗦起嘴唇，脸上还带着方才的从容，说话时先抽口气：“殿下怕我把秘密说出去，所以要杀我，可是殿下杀了我，要怎么和陛下交代，我是鸿胪寺卿，是文官，不归殿下管。”

    “是，孤是不能管文臣，不过——”洛闻音再次推刀，将他贯穿，“黄寺卿假传圣旨，通敌卖国，事败后畏罪自戕，还是可以的吧。”

    裂帛声和开门声同时响起，燕岚迈过地栿，看到带血钢刀穿透四品官袍，笑容僵在嘴角。

    朝堂上那般顺利，她赶回来报喜。

    然而满心欢喜都被眼前所见冲淡。

    洛闻音抽刀，扑灭眼里的怒火，对燕岚挤出笑颜：“愣在那儿看什么，你先出去。”

    血飞溅上她的衣襟，衬得那抹笑凄艳。

    黄彦锡扑倒在她脚边，朝冠歪斜，强撑着仰起头，：“就算杀了我，你也是个弑父杀母的野......种......”

    脚边没了动静，洛闻音低笑几声，从门前看向身旁，举刀指向外头：“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燕岚看她在躲闪，顿觉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话。

    母亲，是横在洛闻音心头的软刺，由于层层包裹，不经意间就被忽略，如今这根软刺露出锋芒，扎得她鲜血淋漓。

    燕岚走过去，踢开还在流血的尸体，只一个眼神，柳映真便出去带上门。

    关门声似乎撞碎了洛闻音的心防，她扶刀跪地，望着满地殷红，仿佛又回到十四岁那年。

    寒风砭骨，母亲抱着死去之人哀嚎，她想要拉回母亲，被无情推开。母亲拔出男人心口的匕首，倏地向内一转，捅进心窝，声嘶力竭的咒骂响彻长阶。

    “洛闻音，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洛闻音重复着母亲生前的最后一句话，仰头大笑，她活在这世间，是个天大的笑话，她仓皇逃窜，却撞进个温热的怀抱。

    周围裹着燕岚的气息，她的声音很轻：“阿音，不要怕，我在这儿。”

    耳畔低语，如长夜明灯，撕开遮蔽天光的阴翳，洛闻音陷在柔光里，心弦骤然断裂。

    钢刀脱手，她浑身卸了力，抵在燕岚肩头，失声痛哭。

    燕岚收紧双臂，揽住洛闻音的后脑和后背，要将她揉进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