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末渠人世代生活在漠南草原上,以游牧为生,百年前,中原战乱,几支豪族率众南迁,和末渠人通婚后,在草原上扎根,其中一支便是刘越的祖先。

    后来豪族间争夺地盘,英豪辈出的刘家胜出,并挥师北上,以秦安、晋中两道为据点,最终攻占望京,建立越国。

    趁刘家逐鹿中原,斗争中死伤惨重的末渠人得以休养生息。五十年前,有位英雄的首领叫司甘,他召集零散部众,效仿中原建立官制,击败越国南部边军,使末渠人成为南方霸主。

    然而上苍并没有眷顾司甘,时逢嘉圣帝在位,平定内乱后,这位杰出的君王亲自率军南征,以五万铁骑围剿末渠人。司甘血战三日,自刎于祭天台下,末渠人也因此分列成南北两支。

    南末渠翻过赫吞山,归附乌阳人,沦为马奴,北末渠向越国投降,继续在漠南草原上游牧。

    由于是藩属,北末渠使臣入京,可以直接入宫面圣。

    刘静姝在垂拱殿接见使臣,颁下罪己诏后,登基大典顺延,她成日在内殿里读书,夜里睡不好,只要一闭眼,仿佛就站在城北门上。

    她忘不掉洛闻音看向城上的那一眼。

    使臣递上折子,刘静姝看罢,搁下折子道:“你们想要一片农田,在漠南府安居,漠南府是军府,朕做不了主,你拿着折子去安国府见秦王。”

    时代游牧的民族,忽然要求农耕定居,她想洛闻音不会同意。

    使臣依言去安国府,折子递进府,人被拒在府门外,放在四方馆一晾几日。

    *

    九月授衣,望京遽然转凉。清晨日头不热,洛闻音躺在长椅上,拥着氅衣看燕岚带刘嘉玥跑马,不时与曲今安聊上几句。

    因为要教刘嘉玥念书,曲今安搬到府里居住,她瞄着校场上的马匹,说着末渠人:“末渠使臣来了四五日,殿下晾着他们,是要等他们先松口吗?”

    “我只是晾着他们。”洛闻音盘着两枚木核桃,“末渠人瞅准时机,是不会松口的。”

    当年司甘自刎,死前发下刘家“七世而斩”的诅咒,从开国算起,皇位传到刘静姝手里,正好是第七世。非正常的权力交接,让末渠人相信诅咒会应验,以迁徙居住地为由入京探口风。

    北末渠部众不过六万余人,漠南府辖地广阔,单看治所归绥,就能容纳三十万人。但那里的土地大多为草地,耕地稀少,辟一块地给末渠人耕种,就有相当数量的越人要流离失所,

    “百姓失去耕地,成为流民,无路可走时,会铤而走险和官府作对。”洛闻音抬袖挡住阳光,“末渠人哪里是要耕地,是要搅乱漠南府,司甘死了,可这些人贼心不死。”

    曲今安端起茶盏,白瓷盏里盛着粗茶,她吹开茶沫:“如果拒绝,番邦要说朝廷欺压周边,日后殿下要东征,末渠人不可不防。”

    洛闻音停盘手里的核桃,盯着校场上跑马的身影。

    末渠人长在马背上,不擅攻坚,且人口太少,打不到望京,但这些人在漠南府搞出动作,扰乱的是民心。大军出动,后方空虚,一旦有变动,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我可怎么办,末渠人拒绝不得,准了又是引狼入室。”洛闻音把木核桃抵在额上,阳光在她眼下投出片阴影,“得把叱利金召到望京,封个末渠王。”

    当年北末渠投降后,嘉圣帝将部众划分给三大家族,分别为叱利家、叱罗家和叱干家,首领由三家族长轮番担任。因司甘出自叱利家,这家认为首领之位该由族人世袭,多次派人袭击其余两家,到宁泰朝时,三家不服彼此,草原上常陷入内乱。

    几年前,叱利金带领族人灭叱罗家,叱干家怕被灭族,向叱利家臣服,叱利金便把儿子封为叱干家族长。

    对此,叱干家的人恨得牙痒,却是敢怒不敢言。

    早先在东宫为幕僚时,曲今安私下打听过洛闻音,听她这般说笑,便道:“殿下心中已有对策。”

    逐风驮着燕岚走到跟前,刘嘉玥骑一匹枣红马跟在后面,洛闻音招手让她们下马,给了刘嘉玥一块蜜饯,笑问:“屁股疼不?”

    小孩子喜欢糖果,刘嘉玥也一样,但她没吃,把蜜饯揣手里,垂手道:“有一点儿,但能忍,多练几次就好。”

    十岁的女孩,却板正得像个老儒,衣衫捂得严实,头冠束得紧,在校场上跑几圈,头发丝都没乱。

    逐渐热起来,洛闻音牵着刘嘉玥朝荫凉处走,边走边对燕岚道:“赵太傅只适合给儒生讲学,不适合教孩子。”

    东宫翻案,赵黎被放出刑部狱,回到翰林院任职。如今没有储君,自然不需要太傅这种称呼,严格来说,该称她为赵学士。

    燕岚走在外侧,替洛闻音挡着阳光,低头瞧见头冠,忍不住皱眉:“规矩些也好,就是太规矩了,让她摘头冠偏不摘,热得一头汗。”

    汗水沾满刘嘉玥的鬓角,她抬头:“一会儿我要听师傅讲学,当束发戴冠。”

    那小脸板得严肃,燕岚脸上拧出一片愁云:“我倒是成了听训的。”

    校场外有凉亭,曲今安将茶点搬到石桌上,待那三人坐好后,朝半盏粗茶里加粗盐。这是民间流行的吃茶方式,茶里加盐能补充体力,天热时最受用,权贵们更喜欢清茶,从茶叶到煮茶的水,再到茶具,弄得花样百出。

    刘嘉玥捻起掉在桌上的盐粒,将手放在膝盖上:“时辰已到,请师傅讲学。”

    这里谈论的话题,是书册里学不到的,曲今安手指蘸茶水,在石桌上写下两个字:“今日不讲学,听殿下说。”

    洛闻音念出那两个字:“天下。”

    在不同身份的人眼里,这两个字有不同的解释。

    可以是苍穹之下,日月所照,也可以是脚下这一寸土。这是团云雾,看得见摸不着,把万物包揽其中,驾驭这天下,要有囊括四海的胸襟,还要有通达八方的耳目。

    凭个人之力做不到这点,而刘嘉玥太小,学这些对她来说太早,洛闻音拿木核桃在桌面划,看向曲今安:“居士方才说我已有对策,那对策是什么?”

    “嘉圣帝划分部众给三家,以利益诱使他们内斗,从而削弱末渠人。”曲今安道,“臣斗胆猜测,殿下将效仿嘉圣帝,施计让叱干家和叱利家争斗。”

    桌面下空间开阔,洛闻音蹬掉鞋,脚趾勾在燕岚小腿上,摆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他们内斗完,还是要来和我要地,可真麻烦。”

    曲今安明白她已有谋划,含笑不语。

    倒是刘嘉玥直接提出看法:“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姑姑不想让他们来,就要在利上做文章,扶持叱干家,让其与叱利家抗衡,只要这两家一直内斗,对越国来说就是好事。”

    不能说这办法有多好,但小小年纪,能有这见识已是本事,洛闻音朝曲今安偏了下头,对方立刻感叹:“小郡主果然聪慧过人。”

    “她是聪慧过人。”燕岚伸手到桌下,捏住小腿肚上的脚,“这娃才在抚摸住了几日,居士你猜她叫我什么?”

    不等曲今安猜,刘嘉玥甜甜地叫了声:“姑母。”

    洛闻音脚底被挠,痒意爬到腰身,又麻又软,只有脖子以上还在强撑,镇定自若道:“就是嫩了点。”

    *

    当天下午,末渠人收到回折,他们讨要一块耕地,越国许给一座城池,但有个条件,叱利家必须灭掉叱干家。

    来的两人是叱利金的亲信,知晓他的抱负,一看回折上所书,兴高采烈地入宫谢恩。离京前还想入安国府拜谢,被柳映真横刀拦住。

    末渠人刚出城门,楚淮便奉命来到安国府。她会管钱,能言善辩,几年前北伐时在梁国权贵中游走,从不吃亏。

    “你立刻南下,要在那两人之前抵达漠南。”洛闻音吹干纸上的墨迹,和虎符一道放进布袋里,“我要做的事都在这封信里,你自己看着办。”

    楚淮出屋后,燕岚端着盘剥好的石榴进来。

    这种软籽石榴西洋引进的品种,在海西道广泛种植,洛闻音要吐籽,就算是软籽,也要把那枚籽剥出来。

    她吃着石榴,想到海上贸易,话锋一转提起柳州城:“海上来的货物,有部分经柳州城送到北边,王衎伏法,柳州刺史由何俨代理,这不是长久之计,得选个适合的人。”

    何俨实干又靠谱,但为人过于正直,和商贾打交道,要玲珑,江平道是梁国故地,柳州的刺史,最好找个信得过的旧梁人。

    燕岚在罗汉榻上铺好褥子,让洛闻音躺上去,她加热着药袋:“做刺史何俨就很合适,海上送到柳州的货很少,你却专门提,还要选刺史,在打什么主意?”

    入京前她在隋州开铺子,那儿离大洋只有百里,城里设有海市,专供西洋货物交易。没交易成的货物再运到东边,卖给望京百姓,只有望京不要的东西才会经柳州送到北边。

    那点货物随便找个人看着就行,没必要让刺史亲力亲为。

    药袋加热好,满屋弥漫着草药味,洛闻音解开衣衫,用折扇掩住鼻子,食指敲在太阳穴上:“吾妻聪慧,比小玥儿懂我。”

    “这......”燕岚将药袋敷她腹部,“玥儿才十岁,你是骂我,还是夸我呢?”

    “夸你呢。”洛闻音不能乱动,胳膊伸到颈后撑起脑袋,“西洋各国钟爱我们的丝绸瓷器,但商贾造不了大船,只能在港口将货物交给西洋人,我之前差人打听过,西洋人回去后,把货物以百倍的价格买出,再运来低价采购的香料,高价卖给我国百姓,我要改变这种贸易模式,在柳州建立连通四方的站点。”

    这比高额价差如果收归国库,能养活几万大军,且朝廷能造大船,可以直接将丝绸瓷器运到西洋,再从原产地进口香料,统一定价后再卖到民间,百姓就可以用更少的银钱买到想要的东西。

    至于那些商贾,可以让他们做朝廷的官户,专为官船提供出口货物。

    洛闻音道:“征东府提供安国军的军需,闲时不成问题,但遇到战时,需求要增加两三倍,这笔钱与其取自百姓,不如取自西洋人。”

    “柳州漕运发达,是个中转的好地方。”燕岚试着药袋的温度,“你选的这个刺史,不仅要管民,还要管官船,我倒是有个人选。”

    梁国未灭时,商贾和权贵勾结,控制海贸,从价差里牟取暴利。当时燕菀提过类似的建议,但钱咎根本无力约束贵胄,此事便不了了之。

    洛闻音想不出人选是谁,扯住燕岚的衣袖,眼角含情等答复。

    这动作里没有肌肤之亲,却含着晦涩,原本燕岚想卖关子,一看那眼神,当即服软松口:“姑姑啊,她是梁人,素有贤名,还是自己人,再合适不过。”

    “你倒是内举不避亲。”洛闻音曲起膝盖,直朝榻边顶。

    “我这是唯才是举。”燕岚被顶着腰窝,弹起来按住那条腿,“别动,药袋要掉了。”

    加热过的药袋压在身上,热度流遍全身,洛闻音汗涔涔地道:“好热。”

    燕岚一手摇竹扇,一手捻帕子,替她擦脸上的汗:“任命一州刺史,要加盖玉玺,刘静姝一直憋在宫里,跟个摆设似的,要不把她拉出来遛一圈,让她知道自己还有点儿用处。”

    说到这问题,洛闻音眼里的情潮退了下去。

    物要尽其用,燕岚的意思,是假意还政于刘静姝,看各方反应,从而判断谁在背后搅动风云。

    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是如此行事,必然免不掉朝堂上相见。

    洛闻音尚在思虑,就见柳映真挑帘而入,她赶紧拉开薄毯盖身上,燕岚已斜跨一步,挡在榻前,问道:“什么事?”

    垂拱殿的宫女从帘下滚进来,急声道:“陛下危急,请殿下迅速入宫。”

    宫里有长戎卫把守,固若金汤,洛闻音拿掉药袋,裹着薄毯坐起,看向宫女的眼神带刀:“是陛下危急,还是要我去赴鸿门宴?”

    宫女结巴着哭出声:“陛下被、被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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