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长连廊到行政楼，再上一层楼梯，左拐第三个办公室，就是数学组教研室。

    路上，顾蓁蓁有些好笑。

    明明数学老师教的知识点她都忘了，但因为被叫办公室太多次，这条路过了12年她竟然还有身体记忆。

    办公室只有周云江一人，见她来，他吐出茶末，放下水杯。

    他的座位在左侧靠窗处，这侧窗帘掉了一个勾子，豁出个口，透出的阳光正照在他头顶，亮光一片。

    顾蓁蓁忍不住多看一眼，想起“海哥”的由来。

    周云江看着年近不惑，其实才过30，据说当年本科毕业刚来明中，也是茂盛小伙一个，和学生们打成一片，人称江哥。

    不料没过两年，江哥开始掉发，如泣如诉，不绝如缕，如此几年下来，终于到了前梳也遮不住的时候。

    记得也就是这届高一开始，暗中称江哥为海哥的人越来越多。到高二下学期，后者完成了对前者的全面替代。

    这个过程中，海哥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十六七岁的学生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无非就是玩梗罢了，所谓江河入海流嘛。

    不过目睹无数掉发同事的哀怨，顾蓁蓁知道，海哥未必如面上那般淡定。

    比如此刻，对于她的可疑目光，海哥挪动椅子，稍显扭捏地调整了头部位置，脸色也沉了三分。

    “周老师，”在他即将呵斥前，已经熟练使用向上管理技能的顾蓁蓁抢先一步开口，“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睡觉的。”

    没料到学生认错态度如此积极，周云江表情稍缓。

    “顾蓁蓁，我今天叫你来，也不都是因为刚刚的事。你的中考数学成绩不算差，但是之前的月考，你只考了58分，不及格！我看过你的卷子，凡是涉及到高中的新知识，你不是答错，就是空白。”

    “我问了你们班主任，说是你现在其他科目也有困难，只不过数学问题最严重……是不是还不适应高中的学习？这不行的啊。”

    “可能是有点，接下来我会努力的。”顾蓁蓁立刻为他画饼。

    “嗯，你这学习态度还是可以的。不过老师也得提醒你，你现在前面的知识掌握不牢，这个课上是补不了的，毕竟我们的课要往后面学。可是不及时补起来，差距肯定是越拉越大的。”

    “所以我个人的建议是，回去和家长沟通下，就说我说的，条件允许的话最好请个家教什么的。”

    “高中说是三年，总共也就不到33个月，已经过去快2个月。时间是不等人的，马上就要期中考了，期中考后是家长会，你这个情况，班主任和我肯定要和你家长反映的。”

    “哦……”久违的学习压力扑面而来，与此同时还有一点微妙感。

    上辈子，她妈妈后来真给她请了个家教，但过了很久后才听说，周云江私下有开补习班。而这消息爆出时，他已经被人举报，吃了不小的处分，也与本来已十拿九稳的高级教师职称失之交臂。

    这么看，眼下他的话明显在暗示，估计上辈子也暗示过。

    只不过上辈子无论是她，还是她那耿直的妈，都愣是没听出他的话外音。

    可是，无论是海哥补习班，还是男大上门教，这辈子她都不想周末补课了啊！

    “周老师，那个，能不能先不要告诉我妈啊？”顾蓁蓁表情为难，“我们家……条件不太好。而且昨天晚上，我爸妈还吵架了……我不想再让他们担心。我保证，期中考我一定会有提升的。”

    “这样啊，怪不得你今天状态不好。”周云江恍然之余，语气温和许多，“那老师先不说，不过你自己要争气，这段时间好好学，争取期中考给老师个惊喜。”

    “嗯嗯，下次一定！”

    “好。”见多油盐不进的学生，难得碰到个事事有回应的，周云江老怀欣慰，忍不住多夸两句，“说起来，你人好像比之前开朗了些，不是一句话都不肯说的闷葫芦了，就得这样。你看，有事多和老师沟通，是不是挺好的？老师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好了，你先回去吧，有什么不懂的题目，随时可以来问我。”

    “好的，周老师再见。”

    “——等等。”突然，周云江挥起的手停下，目露狐疑之色，“昨天晚自习是我值班，我记得你在啊。你怎么知道爸妈吵架了？”

    “呃……”顾蓁蓁噎住。

    果然真重生就是细啊。她忍不住想。

    其实严格来说，顾蓁蓁并没有说谎。

    中考后的暑假，到高一前半学期，正是她爸妈闹离婚的时候，她这段时间浑浑噩噩，成绩下滑，也是因为这件破事。

    刚才确认重生后，在来周云江办公室前，她姑且看了时间，是2010年10月22日，周五。

    所以12年前那通电话，理论上就发生在昨晚晚自习后。

    顾蓁蓁至今还记得当时一些细节。

    那天，她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有种莫名的害怕，所以晚自习下课后，她拨通了妈妈宋春花的电话。

    似乎是没料到她会打电话，妈妈的嗓音干涩沙哑，带着鼻音。

    “妈妈你没事吧？”她隐约猜到什么，却问不出口。

    “没事。”妈妈努力答得很轻快，“你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

    “嗯，挺好就好。想吃什么你就买，钱不够了和妈妈说，不要省。对了，这两天开始降温了，估计之后不会热了，你那边夏天的衣服可以拿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

    顾蓁蓁没有接话，两边便都是沉默。

    良久，妈妈终于继续，她的话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荡荡的，咬字很慢。

    “蓁蓁，后天周六下午，我来学校接你。”她说。

    “嗯。”顾蓁蓁点头。

    那个周六，顾蓁蓁没有再回到她住了16年的家。

    那一周，第一阵秋风吹起的周四，她的父母，顾明刚和宋春花正式离婚。

    顾蓁蓁想，如果能早一天到这里，在那段沉默里，她一定会和妈妈说：妈妈，没事的。

    不过，晚了一天，也没有关系。她还有今天，有以后的无数天。

    那些伤痛最终会平复。

    就像那些她曾经难以对人启齿的事，如今早已释怀，可以毫无芥蒂地与人言说。

    “老师，昨天晚上我给妈妈打电话了。”顾蓁蓁脚步回转，一脸平静，“我爸妈昨天离婚了。”

    “哦，咳，不好意思啊，老师不知道……”

    合理质疑确实挖出了真相，却未免过于伤人，周云江感觉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一时愣愣。

    “你、你不要太伤心……”目光四处游移，他看到自己办公桌上的一包喜糖，如临大赦。

    “这个，你拿去吃！”不由分说，他探身将糖塞进顾蓁蓁手里，“是你们小章老师的喜糖。”

    “谢谢周老师。”顾蓁蓁捧着喜糖，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