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点雪此话一出,毛一鹭心中警铃大作。
他正欲出声说些什么。
不过这次,卢点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问题如炮弹般接连而出:
“那日你在葑门门口,黄健节拦你时,他向你索要多少税款?进城后你们这些商贩是否仍要缴商税?税使那伙人平日里是否也是这般天天堵在城门门口次次收费?每次收税都是同一个数?”
“卢巡按,此次重审审的是民变一事。税收等事,似乎与你无关吧?”
毛一鹭阴沉着脸,朝卢点雪警告道。
“正是因为先前审案时重点在于民变一事,尚未谈及到其余方面。故而此次重审,自然是要将之前没问过的给问一遍。”
说到此处,卢点雪故作惊讶状,恍然大悟道,
“再者说起税收,这不是由中丞您负责的嘛!正好,这块您比在下可熟悉太多,现在提前把税使们收的税给核算核算也是职责所在。”
“矿监税使的事一直都归司礼监所管,本官无权插手。”
毛一鹭的面色愈发难看。
“好,将毛中丞所说的话记录在案。”
卢点雪一声令下,书办头也不敢抬,奋笔疾书。
“卢巡按,你这就不讲理了——”
“毛中丞,这可是在公堂之上,一言一行皆为证据,还请慎言。”
卢点雪略微颔首,毫不客气地打断毛一鹭的话。
她屈起一根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看似漫不经心道,
“那就是说,毛中丞身为应天巡抚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驻节吴中,纵算知道矿监税使的诸多暴行,碍于司礼监颜面,也不会去上奏疏弹劾?”
“若无真凭实据,怎可随意弹劾!”
毛一鹭下意识就想反驳,“再说本官之前也因故离开苏州了一段时日,一些事情难免会有所遗漏,这顶多也就是个失察之责吧。”
“哦,中丞的意思是,矿监税使狂征暴敛之时,您不在苏州,所以对此毫不知情?”
卢点雪挑了挑眉,语气有些玩味,
“也就是说,但凡在您知情的情况下,只要有了真凭实据,您就会上疏弹劾司礼监的,是吧?”
“呃,嗯……算是。”
毛一鹭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似乎落入了卢点雪的话语陷阱中,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只能含糊其辞。
“好,有中丞大人如此保证,那么卢某也就放心了。”
“不过,我倒有一事,想向中丞您打听一下。”
“先前那个苏州织造太监孙隆,自他从知府府衙逃脱之后,上哪里去了?”
“孙隆激起民变,畏罪潜逃,与我何干——?”
“可下官却听闻,孙隆可是奔着杭州去了?算一算时日,似乎那时毛中丞也在杭州?您,没见着孙中使吗?”
“简直是胡言乱语!本官与孙隆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会与他会面!此事沈指挥可为我作证!”
毛一鹭气急,话一出口,险些破了音。
“那就奇了怪了,方才中丞您不是才说,孙隆畏罪逃往杭州,正巧沈指挥也在杭州。而沈指挥既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为天子近臣,理应为皇上分忧,怎不会派人去缉拿此人!”
至此,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极为凌厉,厉声喝道,
“如此恶劣的行径,毛中丞您知而不报,有意隐瞒,竟只以失察为由,企图敷衍了事,一笔带过!”
“好你个卢点雪,让你重审民变要案,你推三阻四充耳不闻,如今人在堂上,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到处绕圈子,就是不肯直奔主题,还企图攀扯到本巡抚的身上!你安的到底是何居心!”
毛一鹭一声怒吼,算是彻底与卢点雪撕破了脸。
他这一番动静不可谓不大,吓得书办和卖瓜小贩如鹌鹑一般,瑟瑟发抖。
然而卢点雪仍不为所动。
在她眼中,毛一鹭此举无异于狗急跳墙,想必定是她的话语戳中了他的痛处。
她连正眼都没瞧一眼毛一鹭,似是完全没听到他的话,只掀了掀眼皮,对着书办沉着道,
“记录在案。毛中丞与孙隆之间疑点重重,且毛中丞不愿配合下官问话。事已至此,下官也无能为力,此事还是交由陛下定夺。”
“至于此次重审民变一案,卢某以为,还是得——”
“本官倒是觉得,差不多可以到此为止了。”
听到这个声音,卢点雪霍然抬头。
能直闯抚按会审的公堂,且无任何人阻拦的情况下,除沈靳炳以外,还能是谁?
“沈指挥,此时还在堂审。您这么不告而来,就算是锦衣卫也不甚妥当?”
卢点雪深深地皱起了眉,语气不善。
纵然眼前这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卢点雪对他的态度也不算客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些阴阳怪气。
“是我打搅到卢巡按审案了,失礼失礼。”
面对卢点雪不甚友善的目光,沈靳炳也是笑了笑,反倒先行致歉。
“沈指挥,您总算是来了!”
见到沈靳炳,毛一鹭眼前一亮。
他一扫先前被卢点雪逼得节节败退,气到失仪的情形,挑衅般地瞥了一眼卢点雪,又恢复了以往高高在上的模样。
“没听到沈指挥的话吗?他说可以到此为止了——嗯?这是要结束堂审?”
毛一鹭错愕。
这与当初商议的结果不太对啊。
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又不重审了?
先前不是说好要在此次重审中,要让卢点雪亲口承认,坐实苏州士绅指使当地百姓参与民变的罪名?
沈靳炳突如其来的决定让毛一鹭甚为不解。
碍于场面,毛一鹭只能将疑问吞入腹中。
再者沈靳炳现已回来,那就说明他那边的事已然办妥了。
那么接下来,跟着沈指挥的意思行事便是。
不过,卢点雪不想就这么轻言放弃。
她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实则暗中已握紧拳头。
方才她分明只差一步,就能扭转乾坤,给予毛一鹭致命一击!
而沈靳炳和毛一鹭显然是蛇鼠一窝。
沈靳炳这个时候让她不要再审下去了,分明就是在包庇毛一鹭!
“既然沈指挥知道眼下还在堂审,那么可否先行离去,待结束后,再由卢某向您一一汇报?”
“卢点雪,锦衣卫指挥使的命令你也敢违抗——?”
毛一鹭勃然大怒,却被沈靳炳给按捺下来。
“卢巡按,本官的意思是,这桩案子不必再审了。”
沈靳炳的语气已有些不悦。
他重复再三,已经给足了卢点雪面子,希望她顺台阶而下。
没想到卢点雪这个硬骨头的,偏偏不领情。
“可是沈指挥,重审的结果还未定案,不继续下去,怎么向上面交差——”
卢点很是雪执,正欲与沈靳炳据理力争,谁知沈靳炳忽地懒洋洋冒出一句,让卢点雪霎时愣住。
“本官都已抓到民变的主使者,还有什么不能定案的?”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堂上的卖瓜小贩给带走。
“沈指挥,您此话何意?”
卢点雪彻底坐不住了。
她不知道沈靳炳唱的是哪一出。
先前分明是他们阉党强压着她重审民变要案。如今案子审了没多久,沈靳炳又自顾自地说不审了,岂不是拿抚按会审当儿戏?
“卢巡按,那我不妨直说。这案子可以结了,你人也可以退下了。”
沈靳炳这话,差不都就是明摆着让卢点雪离开。
“民变的主使者是谁,连我这个亲历者都不知道,沈指挥怎么一下子就抓着了?”
“且不说书办仅记录了一半的供词,这案子还没审完,犯人就已锒铛入狱?若您定要在此时结案,这该如何解释?”
卢点雪仍是不死心,向沈靳炳接连发问。
“民变主使者为原吏部主事周顺昌,此人包藏祸心,蓄意挑起民变,罪无可恕,我等锦衣卫已奉皇命缉拿他。”
“此次堂审的相关记录,有劳卢巡按审辛苦审案,接下来由书办将这些交由我们即可。锦衣卫办事,卢巡按大可放宽心。”
“但毛中丞与孙隆之间的关系,在下还有许多问题没问明白,如此轻率地结束堂审,沈指挥以为该如何收场?”
卢点雪不服毛一鹭这副轻描淡写的态度,更不愿自己费尽心思撬出来的努力付之东流,犀利指出关键所在。
“这个嘛,就不劳卢巡按费心了,”沈靳炳淡淡道,“毛中丞和孙隆能有什么关系?孙隆乃是激起民变的罪魁祸首,本官已将他捕获,不日就将槛送京师。他和毛中丞之间就算是见过,那也只能是在狱中审讯的时候见过了。”
沈靳炳轻飘飘几句,将毛一鹭与孙隆彻底撇清了关系,也是彻底断了卢点雪想要深究下去的念想。
一场声势浩大、暗藏锋芒的抚桉会审,因沈靳炳的到来,不得不草草收场。
接下来的善后工作,也都交由了锦衣卫处理。
本是重任缠身的卢点雪一下子清闲了许多,但这无法令卢点雪觉得如释重负。
尤其是沈靳炳开读圣旨后,将所谓的民变主使者周顺昌压入牢中时,她的心情愈发沉重。
她望了望跟着沈靳炳一道过来的李平和邓礼,二者亦是如此。
邓礼尤甚。
他一直死死盯着周顺昌离去的背影,眼中还隐有泪花闪烁。若不是李平拦着,怕是下一秒就要义无反顾地直奔牢狱而去。
卢点雪一瞧,当下心知不妙,连忙将二人从西察院带离出来。
“这是又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是跟着沈靳炳一道来的?那周顺昌又是何人,赵除佞推出来的替罪羊?为何要命沈靳炳抓他?我这不过刚离开了两个时辰,怎就一下子变了天?”
卢点雪憋了一肚子的困惑,急急问道。
不知她哪句触到了邓礼,他倏地抓住卢点雪的双手,顺势就要跪下,
“卢巡按,还请您务必救救周老吧!若卢巡按愿意,下官愿从此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卢点雪被邓礼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将他扶起,
“你先起来说话,与我把前因后果细细道来。说来,那周顺昌是你何人?故人好友吗?”
卢点雪说到此处,邓礼再也止不住,嚎啕大哭:
“他正是我的老师啊!那沈靳炳简直毫无人性,竟让我为其带路,手持官府文牒,亲自逮捕我的恩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