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如、何?”

    相灵真摇了摇头。

    又行几步,相灵真主动开口,“我倒不知学宫如今已至如此慎重地步。”

    今日姜夫子讲学虽提及了治国理念,却特意避重就轻,略过列国纷争矛盾,转为个体思想碰撞,士人流动去向对错分说。

    如此畏首畏尾,如何实现学宫创立的初心?

    “毕竟……”慕容非在她身旁,话语未尽,却不再将已说倦的事实重复。

    毕竟天下已半数落入芈昭手中,得来霍王室庇佑的学宫……又能在芈君讨伐列国的世代中喘息到几时呢。

    相灵真点一点头,她对吞并分裂更迭实在没兴趣,便不过多点评,话锋一转,引向将做之事。

    “明日我们便往绛楚查查……啊。我倒时不时忘了,绛楚已经落入昭芈手中。”相灵真捏了捏眉心,将失言之语咽下,颇有些无奈。

    “明日我们往绛楚原属地走一遭,文卓同我说,现下童谣声势着实让人心惊了。若引得昭偕注意,不知会不会受那位极端手段,将无辜的百姓也一刀切。”

    芈昭君主的暴行一向有目共睹,不若说远一些的末代樰君斩首示众,就是不久后将动身的绛楚原属地,曾经两代国君,一朝太子,无不下场凄凉。

    慕容非不作声,眉目也不做纠结神色,相灵真便当他是同意了。

    她想了想,突兀又问,“你同我说过,这童谣兴起于仙宫倾覆那一年……末代樰君名讳为何?”

    慕容非眨一眨眼。

    末代樰君?

    这已是过去的词好教人恍惚。

    “樰君……姒九宿。”慕容非顿了顿,明白她想从自己这里确认什么,又补充,“然实权掌握,王姬、九都,手中。”

    仙宫倾覆,末代樰君首级被奉于芈君殿前,以示芈昭不可抗拒之态。

    但无论当年卫忌于仙宫所在晤都搜寻多少次,姒九都却仍然逃脱了芈昭布下的地网天罗,犹如神鬼相助,至今下落不明。

    相灵真确认自己记忆未曾模糊或是出错,心中不住自语,“是么……”

    她仍沉浸在思虑之中,不见身旁慕容非忽而微微停了步子,似乎不大舒朗。

    慕容仙君细细感受片刻,蓦然出声。

    “师姐……今日状态、可好?”

    今日除了困倦与头痛外,倒也没什么。相灵真扭头扫过他一眼,心中沉吟:这事说大不大,却没什么好重视的,轻描淡写提过就算了,不必平白无故让两人都心慌。

    “旁的没什么问题,就是……”

    慕容非一瞬抬眸直视,目光如冰如雪,剔透生寒。

    真是让人心下一惊。

    “今日听学实在困倦。”相灵真脑中残余睡意被这一眼驱尽,完完全全清醒过来。

    她权衡片刻,摇了摇头,还是照实说了,“许是禁术有缺,致使灵魄不稳,因而嗜睡莫名。”

    听学时眼皮重得好似灌铅,直让她心中疑惑。

    自己这三年难道还没有睡够么?

    难不成是三年前那一遭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因而……这样可就惊悚了。

    她不大想知道自己这副身子里到底恢复得如何,若是真与一具尸体无异这也实在幽默了一些,不如猜测作禁术有缺,也好心中有个安慰。

    然这也仅是她一道猜测罢了,究竟是否因此而难受,具体又是如何,现下毫无凭据由来,只好先这般自欺欺人,搁置在一旁了。

    慕容非骤然伸手,作捧空姿态,悬在二人之间,眸光尚有些祈求意味,很是柔软湿润,难免看得人软下心肠。

    相灵真无法,将腕子递去,漫不经心安慰,“并非很严重。”

    不至于如此小题大做,看上去自己好似易碎琉璃,稍有不慎就会破碎。慕容非好似全然忘了自己接取任务踏足列国游历时用竹卷抽了多少仙门弟子教他们鬼哭狼嚎?

    实在忘本。

    “却也……不能如此、放任。”

    好罢,师弟顽固,她是拗不过了。

    相灵真百无聊赖,也将对方纵容,默许慕容非将灵力探来,未曾排斥。

    她的目光触及腕上灵镯,思绪又飘得远了些。

    护体法器化形千奇百怪,刀枪剑戟,发冠绶带,无所不有……自己那枚非后天所得、自记忆起便跟随左右的护体法器却着实碍事了一些。

    双手作施法之用,她却在腕上桎梏枷锁一层,相灵真时常凝视它的存在,细长一道红,将腕同掌切割两处,犹如一弯小小月牙束就的血河,缀在其间,便似洗退不去的世间伤痕,令她深感坠痛疲倦。

    提及自己腕上灵镯,祭酒总是言辞闪烁,沉默不语,却知晓她可怖的心如明镜,叮嘱她:千万不可教它落与他人手中。灵真,若可以,甚至……不要显于人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深谙此中道理,却不曾尽听祭酒劝言,平日红镯虚虚在袖间一掩,敷衍而坦荡,学宫弟子偶尔好奇来看,也只嬉笑一阵,却无人效仿。

    此世修习仙法术数多为手诀,护体法器本为在乱世中为己身安全作一道保障,若配与腕上,岂不白白将自己拖累。

    祭酒便也不曾将她制止。

    时且豆蔻那年,岚山冬辩后回学宫路上,霍逢问她:为何选了灵镯样式呢,相灵真?

    霍逢的眼睛带着尚且未曾消逝的天真澄澈与踌躇满志,少女发冠上闪动耀眼辉煌,倒映高悬九天烈日的光热,一如霍王姬品性理想,贵不可言,灼烫非凡。

    她望着她,倏忽一笑,没有回答。

    相灵真向所有人回避了这个问题。

    祭酒,霍逢,学宫的任何一位师弟师妹,在浩如烟海的讶异之中,她不回答,他们也大多遵循礼数,没有更近一步刨根究底,窥探她内心与来处晦明。

    学宫包容来路异同的学生,他们抛却身份,同席同窗,同居同游,不分彼此,亲密犹如一体又个性鲜明。

    在辞别之前,古仙宫的礼乐气度在这座学宫中沿袭,渗透每一位学宫弟子,将他们教习养育,学会君子相交界度,得以证明风雅在这个时代尚未退却。

    灵镯便成了她一人象征,便是学宫时而弟子聚首宴游,酣饮醉酒,席上戏言,也将她代称“灵镯”,很是不敬,又有趣得紧。

    相灵真欣然受用。

    唯有慕容非不曾将灵镯一事相问,好似有所预料,不愿不敢证实自己猜想。

    而慕容非选了与她一样的法器形制。

    ……为什么。

    不再待相灵真细想,一道声音细微而茫然,传入她的耳中,将她惊醒。

    “……怎么、会……”

    相灵真当即自记忆中回神,清晰看清慕容非眼瞳震动,好似千堆山峦浩荡倾摧。

    那一刻,慕容仙君双颊血色尽褪,惨白如雪,竟流露出哀毁形销、肝肠寸断之态。

    可怖又可哀。

    相灵真心中一惊,动作快过意识,那只手骤然松开时,她的双腕已然伸出将人架住,防止对方在自己面前因心神剧震而失态。

    这若是任凭对方倒下,可得受一段时间良药苦口的罪了。

    慕容非正是大恸不能自已,不曾察觉自己一时竟恍惚后撤几步,身形摇晃,难以保持平衡,踉跄近乎跌倒。

    他摔在相灵真双臂之间,几乎咬碎牙关,抬眼满目惊惧,教相灵真顿上一顿。

    慕容非端庄持重,向来比之旁人情绪淡然几分。这番模样,便是由她来看也新奇非常。

    “怎这样一副大受打击模样?”相灵真紧紧将人架扶,眉心微蹙,“看到了什么?”

    怎么悲痛欲绝的?总不至于她命不久矣了吧。

    命不久矣也不妨事,她自己早该在三年前就魂归地府了,多出的这些时日也不知让多少亡者眼羡。

    禁术残缺,能够被慕容非补全已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便是有什么副作用,目前看来,她并未出什么十分严重的问题,因而也不必太担心在意。

    师弟实在是关怀过甚,以至于神经紧绷,总是在她一有些不适苗头便担忧不已。

    她张口欲要安抚,却听师弟断断续续吐露模糊词句。

    “是我……”慕容非好似一派无法听清,阻隔自己与外界的联系,眸光迷幻,喃喃呓语,“是我……的错。”

    是他不该一意孤行。

    不该因一己私心,强行将亡者唤回,还要相灵真在这世上痛苦徘徊。这般小人行径,如何能称得上君子所为?

    慕容非的模样太消沉,几近狼狈可怜,相灵真听不得他胡言乱语,隔着衣袖反客为主,将灵力注入慕容非灵脉。

    神神叨叨的说些什么?

    她放轻声音,轻轻唤他,“……慕容非?”

    当年自己带的那群小家伙不省心,如今这位看上去最为靠谱的师弟竟也让她有些头疼。

    慕容非被温冷灵力激得精神倏然清明,他浑身发抖,紧紧抓住相灵真双臂,没有抬头,只能看清一头乌发犹如愁绪铺卷,声音又轻又远。

    “……怪我。”

    复生以后,慕容非露出这样神情的次数太多了。

    相灵真冷冷将他注视,近乎居高临下。

    你想说些什么?

    为何到了最后,却只有一句“怪我”?

    是为她的复生而无法展颜,为她的事憔悴忧思过度,才无法将自己变作从前那位万事云淡风轻的慕容仙君么?

    为何怪你呢?我并非心甘情愿赴死,能得来旁人所奢求不得的起死回生,这不是教人高兴之事么?

    还是说,你瞒着我的,是我所无法接受。而你明知如此,却也做了么?

    她敛下眼睫,用温沉口气问,“可清醒一些了么?”

    面色几乎是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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