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抓在自己小臂上的十指收紧,面前青年的情绪起伏如此惊人,有如潮水倒卷,不消她特意读取,也被这些不安包裹其中。
究竟是在惧怕些什么,才会情绪外显到这种地步。
相灵真漠漠问,“你当真对我有所愧悔?”
那双眼睛猛然抬头望来,似是不解其意,仍有几分失神,在混乱之中,并不能明晰相灵真藏在话语下的震怒。
相灵真已是从牙关挤出质询,她上前一步,二人的距离缩短得愈发微妙,带来令人心生胆怯的威压。攀附借力的慕容非下意识对上一眼,便似灼伤般迅速移开了目光,心乱如麻。
这番逃避动作更是没顶的最后一捧江水,相灵真心想现下若不得个解释来,恐怕一段时间都不能安生。莫说对方今日在此形容崩溃,便是泣泪哀求,她也不会再教他含糊逃过去了。
究竟为何愧悔!究竟为何——
她感到无法扼止的火自体内燃灼,作燎原之态膨胀高扬,一发不可收拾。太烫太烈,澎湃的光热让相灵真变得痛苦而愤怒,明净灵魄因此被过度烧制,爬满裂痕。
她明明不该为这些而动容,不该为此间一切投注过多情绪,这是危险、淆乱,是注定将她拖行在地而不可高飞远走的累世业报!
是慕容非……是慕容非!
这火烧得狂乱而无序,同这地上生发的大多数祸乱般,没有由头,没有道理,轰轰烈烈席卷而来,几乎将相灵真扼颈窒息。
她无法理解这种感受,她本不必理解这种感受。
祭酒曾用十分深重语气告诫、凝望她:她是天生天养的孩子,不该为这世上一切束缚。她应当不带来什么,便不带走什么,看清这世上发生的一切,明晰这天下四方的真言。
在这仙宫倾覆、礼乐消退、灵气日渐稀薄的世代,她将是最后一位得以修行圆满,羽化登仙的先代遗孤。
这不是妄言。
可是如今,如今她勘破自己的自满自大,三年前的死教会她生命脆弱与轻盈,她生在凡世之中,便不该自视甚高,而应当明白自己与旁人并无不同,学会谦逊与自我警醒。
肉骨凡胎,皆是修行。
唯有在慕容非一事,她却一次又一次无法保持平和心态,实在狼狈,令她不堪忍受。
“是后悔将我唤醒,给自己添了一道累赘么?”
她的声音听来并不尖锐,便是处于怒火之中,也带了些娓娓道来的轻盈澄澈,“是我不识抬举,那么我现在就走,寻个地方将自己埋了,这样可不算扰了慕容仙君的眼睛了?”
慕容非心尖一颤。
“我并非、这个意思。”
连自称都顾不上,慕容非只急急地拉住她的衣袖,五指攥紧,骨节发白,唇瓣微颤,很是惊惧而无措。
“不是……”
相灵真顿了顿。
“那你说罢。”她声音很低,听来裹挟细微倦怠。相灵真思绪飞越并不遥远的时间,飘荡到山川大地,学宫流檐累榭,她曾在这里第一次与他相遇。
“禁术一事瞒着我,我不愿过于逼迫你,便预备自己去查。而如今,你连我身体状况如何也瞒着我么?慕容非,你好似将我看作了你的所有物,自作主张替我做决定,你是这样想?”
“不是……!”
这道辩解速度更甚,慕容非声音因失态微微拔高,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相灵真在这极力否认中倏忽感到疼痛。
……好奇怪。
她的胸腔骤然盈起一层难忍疼痛,当即走了神,将注意偏移。
原来她是……一厢情愿么?否定得这样迅速彻底,那么又为何要来招惹她呢?
相灵真五指微微痉挛,好似终于明白所谓心哀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她生来情绪欲念淡薄,唯对情之一字知之甚少,不愿同旁人生出深厚情谊,引火灼身。然而这火终于还是烈烈在她体内点燃,不死不熄,令她伤情辗转,变得优柔寡断。
变得不似她自己。
第一次被逼至紊乱剧烈起伏,体会这般疼痛,不比万箭穿身好上多少。
“两个人都好好冷静一下罢。这样混乱情绪影响左右你我话语,实在不智。”相灵真心烦意乱,胸腔犹如器皿碎裂,割得她生疼。
她已从对方态度中看出回答,便也不愿再听,“想通之前还是暂时不要再见了。你若是明日还这般想法,那我们就在此分别也好。”
她不愿再因此更让二人难堪难受,话音未落拔腿就走,将人留在原地,一刻不曾回头。
……
“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漫无目的在学宫行走的相灵真脚步一顿,回过头,狸奴姑娘正向自己奔来,身后还有位认了命的小后辈一路追赶。
只在瞬息之间,便看李文卓已笑眯眯在面前站定,将东西往她怀中塞。
“方才听学,慕容姑娘走太匆忙,将东西落下了,我可是废了好大劲打听一整圈才找来。慕容姑娘,学宫很大,若是想逛一逛还是找个人作陪比较好,一个人在学宫走丢也是寻常的事。”
狸奴姑娘建议诚恳非常,只是这番“迷路”之言,对于自幼在学宫长大、跑东跑西摸清学宫每一处形制的相灵真来说,实在有些难以做到将自己弄丢,不禁莞尔一笑。
不过……听李文卓所言,她将什么留下忘记带走了么?
相灵真聚拢思绪,怀中被狸奴姑娘塞来的书卷醒目,是慕容非为让她融入听学特意准备,不自觉已再次神游太虚,咬牙切齿。
她想起来了,自己灵镯中收集的东西……她还未向慕容非讨要回来呢!
狸奴姑娘露出狡黠笑意,“慕容姑娘还要在学宫待上几日?若日子长久,文卓可否时时来叨扰?”
相灵真喜欢看她露出这副可爱模样,却十分遗憾戳破了她的期待。
“我明日就走。”
狸奴姑娘眨一眨眼。
这样急么?
“慕容姑娘明日去绛楚么?”李文卓又露出那种教人心软的神情,“真的不带上文卓么?”
相灵真微笑,口气轻松,“我同你慕容仙君查点事,你又是要跟去做什么呢?”
“自然是增长见闻。”狸奴姑娘信誓旦旦,“总是待在学宫之中也看倦了,只是家中不允我游历列国,派了人来监督,否则我早就跑了。若是能离开仙宫,我绝不给慕容姑娘与慕容前辈添乱。”
相灵真凝凝注视这被保护周全而古灵精怪的姑娘。
……真好。
在这风雅消退、礼乐已死的世代,还有一位天真理想的孩子不被揠苗助长,顺着成长该有的轨迹,慢慢长大。
“你好似很在意绛楚。”相灵真道,“为何?”
无论是多次来纠缠自己,亦或者将童谣一事告知,李文卓所图为何?
李文卓面露忧郁,“那毕竟是生养我的故国呀。”
故国倾覆,如何不痛心疾首,不恨意绵绵?
狸奴姑娘这一句很是诚恳,不带有更多的修饰,显然发自内心所言,因而更是让人心中一动,泛滥粼粼涟漪。
相灵真却扭头,面无波澜,直直望自来时便不发一言的小后辈,“你却认为这样的想法,同你一致么?”
他……?
步行述正出神,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下意识转头去看李文卓。
他的答案自然不讨李文卓喜欢,因而两人一直默契避而不谈,此时此刻骤然被相灵真翻至明面,不禁让他慌乱无措。
狸奴姑娘早已挪开了目光,很是一副与他不相熟悉模样,唯余一段轻盈翻飞的发带被微风拂动,在空中弯折出振翅鹤羽。
……这就是不愿表态,任由他随意回答不必衡量婉言的意思了。
只是步行述心中仍然踌躇。
若只看这位慕容姑娘面色淡然,并无要他站队支持之意,便是在正经问他所想吧?
少年沉默片刻。
养育他的土地还未曾生发这般忠贞无二的训言,他同它一般,分裂,拼合,因这列国天下,今日为他国,明日作故土,并非什么稀奇事。
“我……不知道。”
尚且年少的小后辈缓缓敛目,想起自己所出身的燕周,春暖回燕,湿润细雨蒙蒙在周地垂落,孕育着羞怯持礼的燕人,作物破土时一茬茬新绿起伏,生机盎然,总有一瞬恍惚天下安平,他们不曾被战乱波及。
只是即便拥有这样多细微的回忆,步行述却仍对燕周即将国灭并无动容,因此也无法理解李文卓对于芈君的恨意。
在他们这般游学历练的士人眼中,无论仙宫列国如何攻伐、这世上最后又能剩下哪一方屹立九州……一切都是合理的。
他们不效忠于任何一位国君、任何一位师长,只听从自己信念指引,去往得以施展自己抱负的一方。
没有人会来苛责他们。这种选择并非他们的错。
在这世代,这种选择也不是一种错。
李文卓只瞥他一眼,道不同不相为谋,狸奴姑娘漠漠挪得离这位师弟远一些,一转头便是软声:“慕容姑娘……”
相灵真似笑非笑。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呢。”她道,“你们慕容前辈也定然不愿意你们踏出学宫。”
李文卓眼泪汪汪,几乎是伤心欲绝模样。
“再这样看着我也没有用。”相灵真微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指尖触及的发丝细软,像狸奴耷拉下去的毛软软耳朵,“我不会带你去的。”
她铁石心肠,绝非三言两语便动摇的人。
顶着对方“好绝情”的控诉神色,相灵真扭头飘然而去。
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哄小家伙。
……
若是慕容非主动同她低头那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