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青

    秦烨却不曾想,自那天起,他再也没法从宝叔、爹爹或是大伯父口中问出一星半点关于那怪事之端倪。

    就连那何阿七,也一口咬定自家小儿是生了重病后才面容全变,痴痴呆呆,连行走都不会了,只识从地上爬行。

    也不知为何,何阿七一家被邀到庄上来住,辟了一处清净地安置,说是可怜他妻疯子傻,秦烨却是隐隐觉得,定是想把他们一家藏起来。

    初发几时白,未落怜人手。

    三年如西水东流,如扬花赏霞,稍纵即逝。

    秦烨已然是十五少年郎,长高了不少,从背影看上去,修长挺拔,只能从面相中看出他尚有一口稚气未吐。

    这三年他习得庄里各事,几乎被默认是秦庄的下一任庄主,两位哥哥对他愈发妒忌,多有微言,他却是态度持重,察觉不出那酸意一般。

    要是说有何事跟三年前不同,那倒是有两桩。

    一桩是那宝叔,自从那次后,宝叔便常入内院去看秦烨跟秦家大伯习武,偶尔会调笑秦烨几句,秦烨初时只觉烦扰,后来亦逐渐习惯,偶尔还会回嘴几句,宝叔就来得更勤了,秦烨在武学上偶有阻塞之处,宝叔一点即明。

    第二桩便是那何家痴呆孩儿,倒是不再痴呆了,学得了行走,拿起了筷子,嚼食也变得细嚼慢咽,不再像一头猪。而且很是喜欢宝叔,跟着宝叔到处走,也跟到来内院有模有样模仿着秦烨,一来二去,秦烨便把这痴儿当做亲弟,比自家那两亲哥还要亲上几分。

    这一日,秦烨早起晨功,练得一身汗后,何家痴儿便拿着汗巾,直接伸手入秦烨的短打汗衫里,帮秦烨擦汗,秦烨也习以为常,只因何家痴儿智态如八岁小儿一般,二人只觉并无不妥之处。

    那仆人阿梁却在后面拿着茶壶,一脸阴郁,从前三少爷也不甚看重他,如今更是甚少近身侍奉了,一年前他验得并无灵根,便修行无望,一口怨气无从发泄,日日见那何家痴儿,只觉装疯卖傻让人作呕,哪有三年从猪崽变成八岁的道理!阿梁看着那人不断碰触三少爷,似是看到往玉壶里倒了香炉灰,简直胡来。

    趁着三少爷回房,阿梁呵道:“何痴!快把少爷院子洒扫得了!”

    本来何家小儿名叫何阿一,可是上庄后,大家见他如此痴呆,都唤他何痴,唤着唤着,便无人记得本名了。

    何痴也是十五十六的样子,比秦烨要矮上半个头,浓眉圆目,小鼻小嘴,再加上一股憨态,更像是懵懂小儿。

    他答道:“三少爷叫我去门口等他呢,今日个有紧要事。”

    阿梁见使唤不动他,而且听到他言语不通就心烦,忍不住冲上去骂道:“怎地今日这大日子大阵仗儿,还要你多事?”

    阿梁见何痴一脸呆滞,不懂回嘴,便说道:“午时便要开始了,怕每日下午都下雨毁了仪式,我陪少爷就得了,你算什么损东西。”

    何痴却是听不懂这骂人话的,说道:“阿梁哥,我算是何痴东西。”

    阿梁气得把茶壶一挥,泼向何痴,何痴没料到他这般发难,躲避不及,一整壶茶水溅了一身。

    何痴今日穿的是她娘做的锁子棉布衣,虽然不值几个钱,却是把那锁头式样纹缝于袖子领口,他很是喜欢,这般被泼,他生气道:“你陪我衣赏!”

    阿梁却是笑道:“今儿便知你是什么货色,张口便是要讨钱,你这衣裳值几个钱?也不嫌丢人!”

    何痴听了却只怒道:“我娘给我缝的!我娘给我缝的!”

    阿梁刻薄地说道:“你身上这霉货,晒晒日阳儿便好了!”

    只听后面有人冷冷唤道:“梁吉安令。”

    二人回头,原来是秦烨换好了衣服,从屋里出来了,阿梁听到三少爷叫自己本名,心里突突地,暗叫不妙,却也不愿在何痴面前显得窝囊,便撒谎道:“三少爷,何痴这起小人,存心要你今日难过,我才罚他一下呢。”

    秦烨招招手示意何痴过去,跟他入房,阿梁只觉一同长大的三少爷不偏帮自己,更是恼怒,追上去说道:“少爷,今儿带他在身旁,要庶家那些人怎么看你说你?”

    秦烨本不想责罚阿梁,却是忍不住了,皱眉说道:“他从不会坏事,你却事事琐碎褊狭,你算是我仆童还算是谁?也不知从何时起准你可以随意罚人了?”

    阿梁一听,自知失言,正想求饶,却听秦烨说道:“今后你不用服侍我了,到账房先生处,拿半年饷,下山种田也好,回你梁镇本家也罢。”

    阿梁知三少爷从小说一不二,即使跪下求饶也是无用,瞪了一眼何痴,退了出去。

    何痴跟着三少爷进了房,问道:“三少,我是不是做错了?”

    秦烨帮他把外衣脱了,换上自己的衣裳,说道:“不曾做错。”

    何痴只觉这衣好看,摸了又摸,这种绢面之感,他从未摸过,不由地说:“三少爷,这个盖着睡觉,定是惬意舒服。”

    见他说话傻气,秦烨微微一笑,说道:“不及你娘给你缝的,将就穿吧。”何痴也认这个理,点点头,秦烨见他这般维护娘亲,甚是认同,便带着他去前院了。

    二人来到,见前院站了数十人,嫡家庶家年十五的子弟或签过死契的内宅小仆都来了,有男有女,大多穿着颇为慎重得体,倒是秦烨只穿了上衣下裳,披着红色长衫,头戴方巾,并未像大多数人那般隆重,甚至他给何痴穿的绢织圆领大袍,都比自己的华贵多了。

    庄主秦诞站于中心,日头正正在他头顶,背后是一幅祖先秦勤之画像,那画像很是残旧,几乎辨认不出人形。他珍而重之祭出一枚通体雪白珠子,筑基中期的秦生修为最高,则站在旁边护法。

    秦烨见过此仪式多次,这次轮到自己,内心隐隐有期待之感。

    一番说辞后,便从分家开始,庄主秦诞唤道:“小石沟庶家秦菏。”

    只见一女子头上插着玉钗,穿着罗裙,走了上前,手从大袖伸出,触到那雪白珠子,珠子忽而变色,红黄绿蓝褐乱糟糟一团,又逐渐化作五条繁杂的线条,绕来绕去,其中红色线最为粗壮,撞得其他混乱不堪。

    可那秦菏却脸上一喜,看向自己家人,护法的秦生用灵力运转,音浪直达众人耳中:“秦菏下下之资,杂五灵根,火粗灵根金木水土细灵根,可习入门功法。”

    秦生说罢,拿出一对玉镯子,只见镯子上镶了火碳石,半黑半红。秦菏连忙接过对镯,隐隐有暖意,她手一离开,那珠子恢复本来模样,雪白无暇。。

    秦生说了些勉励之话,又说这法宝有助于修行,简薄之礼云云。

    秦菏谢过,嫣然一笑。

    众人也窃窃私语,有羡慕的,有隐隐妒忌的,也有人颇为不屑,哼了一声。

    秦烨看过去,原来那哼声是宝叔发出,他远远靠在廊下墙边,看似躲懒假寐,实则注意这边一举一动。

    秦烨知道宝叔从不管这些事,只因自己而来,便点点头,宝叔偏偏要装作看不见,更是侧过身去,打起呼来。

    秦烨也习惯宝叔如此了,拉了拉何痴的手,二人向人群中心走去。

    只见第二人已经上前了,是一个看起来比他们都大的男子,旁边有人捂嘴说道,此男前年错过了测灵根,便拖到今年了。

    那男子络腮满是胡子,都开始蓄胡了,他手一摸上那珠子,珠子便又开始变色,只是此次跟那秦菏很不一样,颜色并没有幻化成线条,而是一滩一滩,像是妇女晕开的春妆一般,又浅又淡。

    那男子气恼地甩手,可是却不失礼数,对家主和护法都行了个礼,才退下,众人中有人替他可惜,也有幸灾乐祸者喜上眉梢,在说此男看似威武,却中看不中用,并无灵根,秦烨忍不住一看,那幸灾乐祸者竟然是适才被他打发的阿梁,他不由地微微摇头。

    此后大多人皆有如此男,并无灵根,却有两女一男为杂五灵根,秦诞秦生两兄弟大喜,已有十数载未出灵根者,现算是人才济济了。最后便到了秦烨,他上前去,大家都听过嫡家第三子大抵是天才,全都全神贯注看着那珠子。

    指尖一触,珠体便生出一片朱红,并无杂乱之像,几乎是瞬间把那珠子包住,朱红之中,又生出一片圆形之青色,似蓝非蓝似绿非绿,犹如一朵青莲开在一片赤海之中,很是诡异,那赤红迅速收拢,青色也围绕而翻腾,构成红粗青细两条线,认真看去,与其他人之线很是不同,双线互缠,却没有一分一毫杂质,始终纯粹。

    众人皆愕然,似是无人见过这种异像,连嫡家的一众老人都面面相觑,秦诞看向自己那见多识广的大哥秦生,似是询问,秦生则摇摇头,亦示意,从未见过。

    “此乃......此乃异灵根之风灵根。”

    不知何时,宝叔竟然没再装睡了,甚至已走入了人群之中,他平日懒散的语调消失了,说道:“庄主,大喜啊!呃!”他说罢竟开心地打了个嗝,旁边一妇人嫌他,躲开了几步。

    秦诞则疑惑道:“异灵根?我们秦庄数百年,也无此等事,宝护院可是知道些什么?”

    众人皆看向宝叔,宝叔向秦诞拱了拱手,答道:“先天异灵根乃灵根变异,风灵根由火木灵根融合而成,异灵根者......大多天赋异禀,三少爷这细风灵根配上粗火灵根的双灵根,色泽又纯又艳,天资绝佳。”

    秦诞听了大喜,众人一片哗然,秦生却再问道:“这等异像,闻所未闻,宝护院,这异灵根还有何种?”

    宝叔双目空洞,似是忆起什么,说道:“我所见过的还有冰、雷、虹、熔,听闻还有阴、阳,再多我就不知晓了,世上之大,无奇不有。”

    在场之人都听得一脸迷惘,秦诞则问道:“冰?此乃古书所著之物,冻水所化,如那石头可触,我却是却从未见过。”说罢他看向秦生,见闻甚多的秦生也摇摇头。

    后来,宝叔忽然又不想说了,秦诞也不甚在意,只是开心按照宝叔说法宣布秦烨之灵根为火粗风细双灵根,嫡家长辈们都与有荣焉,要知道他们祖先秦勤便是双灵根之天才,在这环山之处,一手建立了秦庄。

    正当秦诞想把珠子收起,秦烨却说道:“爹爹,尚有一人未测。”

    秦诞问道:“嗯?名册上一十九人,我都唤了。”

    秦烨说道:“漏了我痴弟儿。”

    秦诞愣了一愣,他也不知道这何痴算不算得上内宅人,虽没签过死约,可是离了这个秦家,他可就活不下去了。

    秦生颇为爱重侄子秦烨,便开口道:“庄主,何痴父母均是秦庄老人了,这几年他也算得上烨儿近身,也测一测罢了。”

    秦诞向来无甚主见,空有庄主身份,实质庄内掌权人乃是秦生,一应良田生产到临近镇上十数家营粮铺买卖,皆是秦生打理。

    见众人并无异议,秦烨拉住何痴的手掌,在他耳边细细吩咐了几句,何痴本来在看自己手上的宝贝木弹弓,他听了吩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庶家众人本来离开了一些,去了堂厅,现场人少了不少。

    何痴举手,便把手掌按上,他怕自己做错,不敢只用手指接触。

    摸上之后,那珠子却毫无反应,连一丝一缕色泽都没有,白如鱼肚。

    何痴忍不住用手掌在上面搓上一搓,秦诞秦生也看得仔细,他确实有触碰到,奇了怪了,即使没有灵根,也会测出他体内灵气和杂质的,活在这天地之间,日日呼入呼出,吃食饮水,皆有灵气,何以何痴体内却不止没有灵根,连一分灵气都没有呢?

    众人只觉奇怪,又看向宝叔,想他解答,宝叔也是目瞪口呆,他用不求人挠挠头说道:“别问我,我亦未见过。”

    何痴见众人表情怪异,害怕起来,又伸出手指,按了又按那珠子表面,表情滑稽,一双圆眼睛瞪得极大,那些庶家之人也察觉得出,此少年脑筋定是有问题。

    “嘻嘻......这等泥猪赖狗之资。”那阿梁躲在一众仆人后面,看了却是开心极了,忍不住嘲笑起来。

    秦烨上前去按回何痴之手,何痴问道:“三少,我......我不好是不是?”

    秦烨却摇头道:“无甚不好,痴弟儿还是如从前一般而已。”

    何痴听了一乐,便说道:“今日三少定是有好彩头,你手摸那白珠子,最是好看。”

    秦烨听了,似是比他知道自己有异灵根更开心,微笑道:“确实是好彩头,你可知今晚开宴有好吃食?到时你别贪嘴吃撑了。”

    二人说着,走回内院,也没理会众人之窃窃私语,都说那三少爷天人之姿,却带着痴呆奴仆行走很是失礼。

    当晚大摆筵席,何痴却是真的吃撑了,不得不吃了几日那消食之药。

    自从那次验明灵根后,秦烨便入门习赤地心法与赤地剑法,他底子好,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颇为刻苦。那验得有杂五灵根的庶家三人,也在庄子留了下来,只是他们修的是庶家的锈火心法与锈火术,此法威力虽比不上嫡家之能,可是众人一同使出,却是能威能大增。

    上午修心打坐,下午练剑拆招,不过十数天,秦烨便觉有所进益,全身经脉仿似发痒,蠢蠢欲动,终于在一天晚上入睡后做梦,忽然脑袋中浮现出青朱二色斑点,似是烛光,又似是星点,他想去用手捞取,却捉摸不得,他半醒半睡之时,知道自己有了入定之机,猛然爬起来,盘腿而坐,双手捏出拳头放于腿上,闭目静思,按那赤地心法初阶所教:“如观心观鼻,如静坐玄床,如灵气养体,如火育丹炉,寻灵根,觅丹田。”

    忽而一瞬,他进入一种从未有过之感,只觉那寻常中,似乎有各式各样之颜色,浮于鼻下,浮于面前,浮于这从小居住之房,浮于这山庄之中,他似能感到此为灵气,他竭力去引导那无穷之色进入体内,终于那万紫千红中,只有朱青二色灵气变成两条丝线流入他的眉心。

    一丝变成一绢,一绢又变成一团,他眉心吸取那双色灵力越来越多,却觉那朱色灵力犹如火种,烫得他脑袋发热,可那青色灵力却如利刃,刮得他头脑发痛,尽管他咬紧牙关,却难受得不得不发出一丝呻吟。

    他知道不可前功尽弃,便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舌尖,让自己清醒些,谁知此时门外却响起何痴的拍门声,问道:“三少爷,你唤我么?”

    原来何痴就住旁边小厢房,他竟然听到了秦烨的声音,久了也没回应,他便推门而入。

    何痴见秦烨坐在床上没有声息,便边点亮灯边问:“三少爷睡不着嘛?要不要我拍哄你入睡?”他小儿心性,想着他娘亲也是如此哄他睡的。

    秦烨正在紧要关头,丝毫分心不得,也说不出话,他只得硬生生把那团双色灵力扯入脑内,难受得他头痛欲裂,又强行将其从头顶压下,冲向那丹田位置,终于在何痴触碰到他身子之前,把灵力灌入了丹田内之双灵根,千钧一发。

    秦烨被何痴半抱着,拍着背部,一下又一下,秦烨只觉得累得不像话,他垂下头,依偎着何痴,何痴问道:“三少爷,你身子好烫,是不是有热症啊?”

    秦烨开口道:“不是,你就让我躺一会就好,我......我困了。”开口他发觉自己声若蚊鸣,听起来很是沙哑。

    何痴听话照做,把秦烨放好在床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二人不知那油灯何时熄灭,睡了过去。

    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第二日秦烨醒来,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舒服得不得了,何痴就睡在他旁边,流着口水。

    他看了何痴一会,便拍了拍何痴的脸,何痴苏醒过来,说道:“三少爷,还有热症么?”

    秦烨笑道:“全靠你哄睡,热症都治好了。”

    何痴一听更是来劲,说道:“那我算是...算是...”他想称赞自己,却是不会。

    秦烨爬了起床,说道:“算是我的福星。”

    谁知何痴捂住鼻子,滚了下床,说道:“三少爷,你好似......解手拉粪了,好臭啊!”

    秦烨吃了一惊,他也立刻闻到巨臭,一看,枕头上有一片片黑色硬壳,似是那飞虫脱壳之物,他扒开自己内衣衣裳,腹部胸部肌肉之上,俱是此物,忍不住拉开秽裤,连那处也都是。

    何痴趴在床上,也好奇地看了一眼,说道:“三少爷,娘说不可以乱玩此处的。”

    秦烨听了又好笑又好气,说道:“你别胡说,快去给我打一桶水,我要洗浴一番。”

    何痴听话地出去了,秦烨走下床,只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整个人都轻盈了不少,他定神观心,发觉自身经脉干净极了,似乎把多年的杂质都排出去了,再观丹田,里面有一层浅浅灵气在灵根之下,隐隐有朱青二色之芒。

    秦烨内心一喜,他已然踏上修仙之首步。

    练气,练气,练就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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