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躺在床上,仿佛能从门缝里听到楼下的翻书声。
她会回国,在故土上结婚育子,这么聪慧机敏,一定不会受人欺负。会成为优秀的老师,或者在事业上取得成就。说不定会成为诗人、作家,有无限的可能。
而不是...
黑色雾气弥漫在鬼影绰约森林里,湿润苔藓交错在碎石土壤上,莹白蘑菇和织网菌丝快速破土而出,仿佛薄土之下静置着无数的尸首。尖锐分叉的鹿角从树后探出,漆黑雄鹿漫步而出,人血的腥甜味扑面而来。
但第一次出现的、挂在利刺上摇曳的粉色琉璃铃兰花,像闪电一样劈开他混沌的心智,将他从徘徊彷徨的沉睡中踢出,苏醒在沉重僵硬的躯体中,怦怦心跳在努力泵血,供给他存活的动力。
威尔记不清这个梦魇重复多少次了,但这一次后怕的恐惧感,深深地攫取住他。
如果摘取受害者器官和艺术化陈列尸体的切萨皮克开膛手盯上米莉,绝不是一卷金刚砂线能抵抗!无论是躺在鲜花绿叶还是丝绸绫罗之中,死去的人都比不过鲜活的她。
虽然绑架犯真正死因不明,但这家伙的受害者都是存活。
而开膛手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他有一种直觉,米莉已经被盯上了。
湿热粗糙的舌面舔.舐他的手背,温热的呼吸喷洒他的指间。威尔知道,是温斯顿,忠犬又一次觉察到他的糟糕状态,给予贴心的陪伴。
他睁开疲倦酸涩的眼睛,却看见浓郁紫色长裙,米莉站在温斯顿旁边,歪头看着他,黑色长发编织成麻花辫,搭在左肩垂挂胸前,红色的绸缎绑了一个蝴蝶结。
惠:“你做噩梦了吗?出了一身冷汗。”
她递出咖啡杯,威尔下意识支撑着坐起,接过,温热的触感,里面飘着对半切的小青桔,泡在水里,喝起来酸涩微甜,缓解了他焦灼的口舌。
他前胸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惠:“换一套床单被套吧,在柜子里吗?你再去洗一次热水澡吧。”
她抽出纸巾,折叠后吸他脸和脖子的汗珠。
威尔抓住眼前纤细的手腕,就好像圈握住小猫前腿一样轻松,他的手被对比出狰狞孔武。
稍微一用力,内侧白皙肌肤下的静脉就鼓起,太脆弱了,深割一条,就会快速流逝生命力。就连强壮的男人都不是开膛手的对手,她的生还几率更小了。
被他冒犯地擒住,她还像不知死活的鸽子一样呆站着,不懂恐惧和害怕。
惠笑:“怎么了?你的眼睛,看起来好像我在你的噩梦里死掉了。”
她还有心情开准确的玩笑。
威尔单手捂脸,另一只手的掌心还能感受跳动的脉搏。
威尔:“确实死掉了,像耶稣挂十字架一样,挂在鹿角上。躺在棺材里,铺盖着泥土,培养着白色蘑菇。虔诚的跪坐,背后展开骨皮羽翼。鲜花从体内萌芽,恣意生长,刺破肌肤,汲取血肉。”
威尔觉得自己像个讲恐怖故事的恶劣大人,用低哑的语气恫吓无知的少女,企图让她萌生危机感。
但他没能说出口,他一次次代入凶手的视角,细致精密地将她谋杀。
惠将手背按在他额头:“果然发烧了。”
威尔:“?”
果然语言是苍白无力,再怎么心绪澎湃,都无法将现场的腥臭跨越时间空间传递。
惠:“这四起案件,因为共情和噩梦,你在想象中伤害了我五次?”
威尔沉默,被知道了。
惠:“猜也知道,只有大恶劣的案件才能请你出场,杀鸡不用牛刀,我算不算你督办的案子里硕果仅存的受害者?”
她还有心情笑,血气充足的唇瓣,或许是刚涂过润唇膏,显得红粉晶莹。抿着勾笑,还有两点酒窝。
不是错觉中的枯白干裂,干涸血迹。
威尔伸出食指按上去,陷在柔软细腻里,稍微一用力,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惠:“你嫌我吵也不用手动让我闭嘴吧。”
威尔:。。。
因为说话,某些单词需要撅嘴唇,仿佛她在亲吻他的指腹。
威尔收回双手,握拳摩挲,试图搓掉细腻触感带来的酥麻。
威尔冷语:“你真的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惠:“用生气态度说关心的话,会被误解抱怨哦。”
威尔:。。。
惠把他拖拽起来推去浴室:“快点去洗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再晚一点,冷汗都要干了。”
等威尔出来时,新床铺已经换上了,洗衣机在运作。米莉已经下楼了。
威尔走下楼梯,米莉围着毛毯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还在看书,墙上的钟表指针,显示凌晨一点半。
威尔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作为主人,对待客人的方式真的很失礼。她说可以通宵,他就真的只给了一条毛毯,然后自己去睡觉了。
威尔:“裙子很漂亮,还有,谢谢你给的水。”
惠看向他:“你不继续去休息吗?”
威尔:“暂时睡不着了。”
他坐在椅子上,狗狗们聚趴在角落的软垫上睡着了,温斯顿趴在她脚边,闭着眼。
威尔:“你的防范意识。”
他想说,真的很差。
惠:“我只主动来过你家。”
威尔:。。。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卡顿,心防的大门似乎推开一条缝隙,这是不是暗示,他们的关系可以更推进亲密?无论尽头是友情还是爱情?
威尔:“其实,我现在被停职了。”
他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厉害和可靠,不仅当不了调查员,也做不成老师。
惠合上书,调整坐姿朝向他,是一个好倾听者的姿态。
惠:“你的身体不舒服吗?”
威尔:“一些幻觉,记忆力也断片,梦游,情绪不稳定,影响工作。”
他还隐藏了更坏事实没说,癫痫、共情凶手而暴露暴力倾向。
惠:“那两位心理咨询师的建议是什么?”
威尔沉默:“让我休息,所以我停职了。”
惠:“你喜欢拍照吗?”
威尔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没有家人了。”
所以不会有家庭合照这种东西,哪怕是单人照,也应该有个手持照相机,来指挥姿势的第二者。
惠:“这栋房子,你在几岁时入住?”
威尔:“没几年,我没有固定居所。”
惠:“地缘、亲缘、职缘都像蛛丝一样断掉了。你觉得,如果你在家里突发意外,你第一个电话会打给谁?”
威尔:“米莉老师要做心理咨询了吗?”
惠拨弄她的发梢:“或许没有经验的新手,能问出不一样的东西。”
威尔认真思考,本来应该打给杰克,虽然上司冷酷无情视他为工具,但资源调配权最大,可以一路绿灯送他去抢救,但是感性上,不太想主动联系。阿拉娜来过他家,没有结婚的她会来,结了婚的她会拖着丈夫一起来,但是他不想叨扰她。
眼神沉沉的威尔:“如果,我说,汉尼拔-莱科特。”
惠并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静,不意外也不了然。
惠:“你有去医院检查身体吗?”
威尔:“有,很健康。”
惠:“谁陪着你?”
威尔:“汉尼拔,他有医学背景。”
惠:“要不要去别的医院看一看,独自一个人。”
威尔:“为什么你很防备他?是哪个原因?”
似乎惠完全不被汉尼拔的光环所蛊惑,像机敏的兔子一样敌视着盘桓的老鹰,并预备着蹬它一脚。
惠:“无论怎么样,在他的看护下,你的状态就像枯萎的花朵,他还不引咎辞职,真的很难评。”
威尔笑,感觉惠就像无理取闹但站在他立场的家人。
威尔:“也可能是我比较特殊,要是他辞职了,就没人能给我做精神鉴定的担保了。”
惠:“威尔,好迟钝。”
威尔:?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他。
惠:“不过也正常,但是没关系,伏击的狩猎者,无论伪装有多么出色、蛰伏的耐心有多么绵长,都会付诸一次悍然出击。”
威尔莫名生出一股危机感,米莉的潜台词仿佛是在明示,为了他,她会接受一次对决。
威尔:“我记得,你的交换生结束在六月份。”
惠微笑,恬淡的笑意,以勇气为基地。
威尔觉得心慌:“你有事瞒着我。”
惠将食指竖在唇前,轻嘘让他噤声。
威尔撑扶手站起来,快步走在她面前,俯视她:“不可以,要是你真的死了,你知道我会怎么样吗?”
威尔冷静的想,会疯的。
光是想象,就感觉愤怒要从脚底心暴烈喷发。他应该也要有一个地下室,将她拴住脖子,豢养起来,人造阳光可以还原灿烂感,洁白的软垫。
等他感受到双手里颈动脉的律.动,幻想退散,断片续连的视线重新聚焦。他居然掐着惠,他猛然后退,跌坐,把安睡的狗子们惊吓地蹿站起来,乱哄哄地拱他。
但热闹的氛围,也无法驱散心底的恐惧,他害怕看见惠的眼睛里出现厌恶和憎嫌。
“威尔。”
平和,甚至带点笑意的声音。
威尔抬眼,看着惠淡笑着俯视他,有一瞬的气质居然和冷静的汉尼拔相似,仿佛他的失控,都还在可控范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想象不出原因。
“谢谢。”她说。
威尔:?
为什么?要跟他道谢?
明明,他差点就伤害了她。
惠:“要留存这份善意,和,对谋杀的恐惧感。”
威尔愣怔的看她,窗外是黑夜,距离太阳升起还有几个小时。
每个人都会有双面性。
他为什么会将杀死绑架犯的凶手,重叠在米莉身上?明明她穿着修身的紫色雅裙,像一支单薄的紫罗兰,风一吹就落了。
威尔艰难的咽了一下,沙哑的声音问:“你杀过人吗?”
惠沉默,微笑,摇头。
威尔换了一种问法:“你促成谁死了吗?”
惠沉默,收敛了笑意。
还好,她不想对他撒谎。
威尔:“没关系,你马上要回去了。”
没有证据,谈不上包庇。
惠温和的说:“对不起,威尔。”
威尔摇头,感到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