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街头是一幅波澜壮阔的众生画卷,尔豪和依萍如同两颗小水珠汇入车水马龙中,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依萍踩着高跟鞋,所以走得慢些。
那俩命运多舛的汽车被尔豪留在弄堂,他已经给汽车修理厂去过电话,要求对方修好车后送至福煦路,他自己则搭电车上班,临走前把车钥匙交给了佩姨,正好依萍出门上班,两人不尴不尬地同行,搭同一辆电车,虽然他们一路上互相不搭理,但尔豪付了车钱售票员却不出票时,一向遵守规则的依萍出头索要,有鬼鬼祟祟疑似揩油客的男人接近依萍时,尔豪也会挡在她身后。
“铛铛铛......铛铛铛”,电车缓缓停在宝华路站台,依萍要在这一站下车,这是距离大上海舞厅最近的站台。
她从车厢里跳下来,左右左观望过马路情况,然后朝着舞厅方向走去。
依萍忽然尖叫了一声,她被撞到肩膀,整个人冲到繁忙的路上,差点被过往车辆顶翻,撞她的那人同时抢走了她的手包,速度极快,就像一只眼光毒辣的鹰隼,嗖的一下扣住手包上的金属锁环死命拽走,那种力道在她手掌中造成了一道勒痕。
“有强盗!抓强盗!”依萍大喊着追上去,她发现这种喊叫是无用的,路人此刻仿佛进入了看电影的状态,女主角依萍在荧幕里追赶强盗,画面惊险刺激攫取了观众的注意力,观众却不能冲进荧幕里去救她,他们安全地观赏危险。
“铛铛铛......铛铛铛”电车发动了。
看见那一幕的陆尔豪喊着“让一下,麻烦让一下”,从沙丁鱼罐头般的乘客中间挤过去,跳下了匀速行驶的电车,不可避免地趔趄了一下。
强盗拐进了小巷,依萍踩着一双高跟鞋“哒哒哒哒”地敲在砖石地面上,像刚学会走路尝试学跑步的人。一个身影“飞”过依萍身侧,紧随着强盗拐进了另一条巷道,那是陆尔豪。
当依萍气喘吁吁地也跟进那条巷道的时候,她发现那是条死巷,陆尔豪和她挡住了出口,那个强盗像过街老鼠被两只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逃。
那小混蛋年纪轻轻,估计十五六岁,个头不高,身骨瘦,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看上去非常容易制服。
陆尔豪自信对付得了他,动手之前嘲弄道:“喂,今天第一次出来抢劫?抢完东西得往人群里钻,你跑到死胡同,会飞檐走壁啊?”
陆依萍看向尔豪,对他的“好为人师”翻了个白眼。
他空手冲了上去,其实不管对手强弱,他都该拿个家伙事防身,那个抢劫的小混蛋瘦似猴,眼神里有些野性,听说峨眉山的猴子性急了也会挠死人的。陆尔豪个子高,从背后看也是单薄型的,朝歪处想,难道是换过太多女朋友的缘故?
回归正题,依萍对陆尔豪的武力素质十分怀疑,四处找称手的武器,比如捶衣棒,铜盆,哪怕是个纸箱都好。所幸小贼没啥猴性,被陆尔豪揪住后领,却依旧紧紧地揣着手包,嘴里喊着:“大哥,大哥!”
“跟我套近乎,求饶?抢劫之前专业要饭的吧。”陆尔豪把小贼往地上一掼,他跌在地面上吃了痛贼手才微微松开,陆尔豪蹲下身把手包抽了出来,“陆依萍!去报警。”
依萍听令从事,扭头看见巷口两个强壮的男人,披着黑色西装的皮,脸上配套的却是凶神恶煞的表情,两人步步紧逼,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越来越长。
被陆尔豪按在地上的小贼朝那两个貌似平时有练块儿的男人求救:“大哥,救救我!”
“倒霉玩意儿,早应该把你扔屠宰场的碎肉机里做成火腿肠。”大哥们眼里没谁,看人都是一堆没用的肉而已。
陆依萍退回到跟陆尔豪同一阵线,把手包里的钱掏了个干净:“把钱全部拿出来,买命。”
陆尔豪这下也开始掏兜了,他本来最近手头紧,口袋里没有大额钞票,掏出了一些硬币,一只打火机和......一颗不知来历的双指粗的冲天炮。
依萍:“两位大哥,这是我们全部的财物,请拿去,这个小孩你们也带走,我们不会报警的。”
小贼试图从地上爬起来,被一脸疑惑看着手中鞭炮的陆尔豪单手摁在地上,“你是人质,等我们两个脱险才能放你走。”
依萍小声说:“那俩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拿他威胁没用。”
“随便你们怎么处置他,这小兔崽子又不是我的儿子。”关于这个小贼,大哥们不想在他身上多浪费一秒,直接进入正题,他们先给陆尔豪一个滚蛋的手势,然后冲依萍勾了勾手指:“排骨仔滚开。你,留下。”
陆尔豪没骨气地躲到依萍身后,一边求饶一边暗中鼓捣着什么东西:“多谢两位大哥不杀之恩,我也只是个过路的,不自量力想英雄救美,这次受到教训了,美我不救了,留给二位大哥,只要放我走,我什么都不会说......”
陆尔豪搞什么鬼!只敢对付比他弱的小孩吗?别那么快投降啊。依萍真的很想一记肘击轰向他的肋骨,不过转念一想,他那么一个瘦弱的公子哥怎么对付两个健硕的匪徒?逃出去找警察才比较现实吧。
“我拖住他们两个,你跑出去找巡警。”陆尔豪凑近她的耳朵低语,依萍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冲出去,把一颗捻子极速燃烧的冲天炮摔在大哥们脸上,那颗炮时机正好地在某位大哥脸上炸开了,只听一声恐怖的吼叫,大哥捂着眼睛倒在地上。
另一个大哥掐住陆尔豪的脖子往墙上撞,他的后脑撞击在砖墙上,顿时眼冒金星,可还没忘了提醒依萍逃命,他的头扭不过去,只能对着大哥喊:“跑!快跑!”
依萍甩了高跟鞋朝巷口跑。
大哥松开陆尔豪的脖子,拦住依萍的路,得以喘气的尔豪和大哥扭打起来,其实是单方面挨揍,挨了两拳陆尔豪就痛倒在地,然后爬起来挥舞无力的拳头,再次被打趴下他就站不起来了,躺在地上抱住大哥硬如石块的小腿,他倒转的视线里依萍跑向了白得炫目的巷口,“跑,别停,跑不过也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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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陆依萍。”
“年龄?”
“十九岁。”
......
陆尔豪是在对话声和消毒水味中醒来的,他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似的躺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只要稍微翻个身就会滚下来。说话很大声的两个人,一位是巡警,另一位是个短发女孩,眼睛很大,很亮。
他坐起来,左手被潦草地裹成牛角包,用右手抵住隐隐作痛晕晕乎乎的脑袋试图回忆着什么,好像他单打独斗撂倒了拦路抢劫的强盗,自己光荣地晕倒在地。后来是谁把他送到了医院呢?他盯着那个短发女孩恍了神,因为看着眼熟所以心理上有亲近感,他想,要是被她救了也蛮好的。
依萍感受到陆尔豪近乎白痴的眼神,停下了和巡警的对话,拍拍他的肩膀:“我是谁?”
这么问话意味着自己应当认识她,陆尔豪仔细分辨了一会,还好头脑渐渐清明:“陆依萍,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
依萍松了口气。
尔豪:“歹徒抓起来了吗?”
依萍:“没有,我们回到那条巷子的时候,只剩你躺地上了。”
巡警在报案记录表上写下他得出的结论:“那么基本上可以将这起案件定性为抢劫行凶,在这签个字吧。”
依萍接过笔,意识到自己签完字巡警也就完成他的填表任务了,“警官先生,我包里有一只手镯,其他东西丢也就丢了,但是那只手镯对我来说很重要,还能找到吗?”
巡警:“我们当然会去找,不过你最好自己去首饰店或者当铺找找看,毕竟你的手镯只有你认识。我们警方的主要精力在于捉拿歹徒,这是非常耗时耗人力的任务,歹徒会逃会藏,偌大的上海总有我们找不到的地方,这可跟关上家门抓老鼠不一样,耐心等待吧。”
依萍:“我自己找?那我找你们有什么用呢?还有,您那些开脱的话至少在努力缉查之后再说吧。”
陆尔豪拉住她的手臂,向脸色微妙的巡警抱歉:“对不起,她今天被吓得不轻,所以脑子可能出了点问题。我对警方可是相当有信心的,这起案件还请您多多费心了。”
巡警懒得跟依萍这样不理解警方难处的小市民对话,问态度谦恭的那个:“你是她的哥哥?”
陆尔豪点头。
巡警冲依萍一抬下颏:“她说,你用鞭炮炸伤了作案人?”
陆尔豪:“是,炸了他的眼睛,挺严重的。——他会不会来这家医院治伤?”
巡警摇头:“我在这盯着呢暂时没发现,告知过医生了一旦发现符合特征的犯人立刻报警。——你平时随身携带鞭炮?”
陆尔豪:“没这习惯。可能是家里的小孩儿恶作剧。”连打火机他平时都不备,给如萍的生日蛋糕点蜡烛时用过,顺手放在口袋里了,鞭炮哪儿冒出来的他回去得好好盘问最大的嫌疑人,尔杰。
巡警杂七杂八地又问了几个问题,把他的表格填满后就离开了。
然后陆尔豪又开始教训人:“陆依萍你说话真是一如既往的呛人啊,完全不看对象,对于吃公家饭的,还是态度软一些比较有利于自己......”
陆依萍不想让对话朝她讨厌的话题方向发展,于是打断了,关心地问道:“手疼得厉害吗?还有哪儿难受?看急诊科的病人太多,护士说你的伤情不算严重,且排队等一等,我在这里陪你。”
“啊?呃......”尔豪一时不习惯依萍给他好脸——其实也没那么温柔啦——大男人的自尊心也让他不好意思喊疼,他把受伤的手转过来转过去给她看,表明并无大碍:“没事儿小伤,回家吃两片止疼药就行,你不用在这陪我,会耽误你的工作。”
耽误工作?
他适合说这么善解人意的话吗?
更何况他从来就不赞成依萍去大上海工作,能碍事就碍事才是正确做法吧。
依萍:“手伤是处理好了,脑袋还没好好检查,住院观察几天,别留下什么后遗症,变成白痴或者失去记忆之类的,可怎么办呢?”
她拉着陆尔豪坐下,手法像个理发师似的翻过他的硬茬头发看有没有出血,“你已经当过一回英雄啦,现在就别硬撑着,哪里难受你就说出来。”
陆尔豪听着依萍在他脑后说话,只觉耳朵嗡嗡作响,他把头一偏:“你根本是在玩过家家吧。”
“把衬衫解开,我看看你身上的伤重不重。”
“这是在医院走廊,不好看。”
就算在装了医用隔帘的房间里,他也只会把衣服脱了给医生或者心灵手巧的护士小姐看啊。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要你脱光,把衬衫扣子解开几颗就行了。”
陆尔豪摆出一张不耐烦的脸,看见接水的地方排着长队,立刻把她打发去:“你你你,别折腾伤员了!我口渴了,你去那边接一杯热水。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