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

    “吾夫承之亲启……”

    柳续坐在河畔,瞧着石墩前的柳枝青了又秋,孤零零的枝条上悬着一只旧纸鸢,颇有秋风萧瑟之感。

    他摩挲着手中信纸,笑意却似桃花映春水,“思君念君……长盼君……”

    念着,脑海里浮现出谢灵犀那张拂花映雪的面容,此刻正含情脉脉地倚在案前,轻捋肩头乌发,诉千万情语。

    那面容千变万化,一下又变幻成一个戚戚垂目的娘子,伤感地执笔倾泻思念。

    如镜花水月,不可凑泊。

    柳续无奈地摇摇头,手指抚着纸上铁画银钩的几行字。几时,左肩忽然被人一拍,唐则雪从后走近,探究地看着他手中信件:

    “怎么?你夫人的信?”

    柳续极快掩着信纸,“凌霜兄怎么来了?”

    “事情都处理好了?”

    “尚未,”唐则雪顺势坐到柳续身旁,拈起衣袖,擦了擦断桥上的青苔,“不过,事情皆已告一段落,除却一些善后事宜,想必马上就可以回长安了。”

    他看着柳续明显魂不守舍的模样,幽幽道:“承之觉得不然?”

    “谢娘子又说了什么,将你的魂儿给牵走了?”

    ——

    一大早,柳续从驿马茶舍那取了信,便立马抛下他们正在商夺的事情,离了旅舍,拿了食盒,衣袂掠过,刮起一阵杨柳风,跑得无影无踪了。

    可怜他跑了西墙跑东巷,众人叽叽喳喳拉着他,左一个诉求,右一个感谢,听得他头晕目眩。

    柳续收了信,定睛看他:“凌霜,你该找个伴了。”

    还未等唐则雪瞪眼张嘴的表情收好,柳续索性将手中诸多物件给他一一寻看,“随县的树叶、风车、桂花、书信……都是我娘子寄给我的。”

    “你觉得如何?”

    唐则雪无语:“好,好得很。”

    “所以,”柳续撑着身旁蓬蒿站起,临河而立,有含霜履雪之姿,“我要去找我娘子了。”

    ……

    荆地事已了,留在昨日的,只有万箭穿心的谭识君和荡然无存的浪涛台。

    后来谢灵犀重回那道诡谲血腥的门,却见黄土飞溅,朱红大门上龟背纹方方正正,似是冷眼瞧人间曲折心肠。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你说,他当时那番话是何意思?”

    “‘感觉如何’、‘过得可好’、‘可有受伤’……”谢灵犀一字一顿,缓缓说着,疏落了一窗的秋霜。

    柳续掐着白玉莲心梳梳拢她黏在背脊上的湿发,答似非答:“我前些日子,去拜访了谭大人的遗孀弃子。”

    当时天放霞光,暮色四合,萧瑟庭院里,那新妇仍是畏畏缩缩揣着衣裳,身旁小儿束着短衣,双双眼泪汪汪地盼人归。

    谭识君身死道消,这一消息如惊天霹雷,将两人打得不知西东,贺顾春当即哭得肝肠寸断,在场无人不动容,而她那小儿仍呆愣,张着嘴无助地瞧着他娘。

    “诚然,”贺顾春接过唐则雪递的帕子擦拭眼泪,勉强恢复平静,“我和幼茁,其实也无甚情意。”

    谢灵犀:“无情意?”

    “对。”

    柳续叹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或许此前都未曾见过一面,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被一纸婚书绑在一起,同床异梦的夫妻,世间何其多。

    但谢灵犀可不见得。

    一些隐秘的想法从心中油然而生,她忆起谭识君那日在密道中那莫名的指点,霎时周遭似有彩蝶从腐朽枯竭中纷飞四散,最后落至那泪眼婆娑的妇人肩上。

    太多的绵绵情语隐于冷硬的面容之下。

    而斯人已逝,深埋心底的爱恋尽数东流,诉无可诉了。

    谢灵犀走上前关上木窗,重叠花影顺势爬上了她的衣襟,可谓是“月色清且冷,桂香落人衣”。

    她静静瞧着柳续,见这郎君身形消瘦了些,更似新竹细柳,微微动容,思踱着说出那句话:“阿续,近来可好?”

    不好。

    柳续眉目低垂,心中回答。

    他因是离了娘子,日夜担忧,生怕谢灵犀又闯了什么龙潭虎穴,将自己整出奄奄一息的模样,爱之所甚,更令人心悲。

    令人后怕。

    想着,将谢灵犀垂在一旁的素白手腕抓过,整只手包裹在他带有薄茧的温热掌心里。

    两人十指相扣,似心连心,再也没有比这更近的距离了。

    虽是早秋夜晚,两人手掌摩挲间,仍沁出了一层薄汗,娘子面容酡红,吐息间,尽数暗香花影。

    “今夜月色真好啊。”

    柳续低头吻住谢灵犀的唇,一番口齿厮磨中,他轻轻褪下身下娘子肩上几经透明轻薄的外裳,露出光洁微红的圆润肩膀。

    “诶——!”

    谢灵犀想掩住半身春光,下一瞬便被人按在书案上,揭开半卷待续的书稿。笔侧摆着一个景观盆,内里倒扣着一枚重瓣莲,过了时节,零落地剥开秋霜。

    郎君的吻是轻柔醉人的,同他的为人一般,似水中仙子玉中精魂,十分君子地开疆扩土。

    又不容退让。

    满屋氤氲,月光透过窗子照入帐中,竟不比人皎白。

    莲花已被催至无奈地露出中间一点莲心,由里至外地泛着茜红,那景观盆里的水能覆舟,自是万诗落尽几重瓣。

    “你……!”

    谢灵犀浑身淌汗,持笔的手发颤,再写不出什么千里赴流云的诗行,书案被惊鸟啼鸣,她一惊,抓着柳续的肩膀,不慎在那白玉皮肉下画下几道红痕。

    乌发垂散,左手被身旁郎君握住,绕花弄影。

    “我什么?”

    “你……这个……不要脸的——”

    那景观盆倏地被人抬起,嫌它碍事了,空留几片分崩离析的碎荷,流水逐着月光映出清辉倩影,缱绻地捧着手中花。

    柳续俯首,一吻落下,采撷了满庭的芬芳。

    他轻缓但坚决地拉回谢灵犀垂至帐外的手,闻着月光,循循诱导:“灵犀,该唤我什么?”

    “夫、夫君。”

    一夜好梦。

    ……

    翌日。

    天大亮。

    谢灵犀随意倚在榻前,衣裳半拢,胸前盈盈芙蕖花绣半隐半露,瞧着柳续将梳妆台拉至她面前半米远,持起圆镜。

    郎君一手拿梳子,一手抓发簪,环着她坐下。

    “你要为我梳头么?”

    “嗯。”

    只见柳续眼神灼灼地盯着她的头,好似在研究什么绝世经纶,要做大学问,抬手三次,竟无从下手。

    谢灵犀狐疑地瞧他:“要不,我自己来吧?”

    这般作态,要梳到何时,怕是今日都别想出门了。

    说着就要去夺柳续手中的月牙梳。

    柳续马上将手抬高,他身高手长,谢灵犀够不到,便半直起身子,撑着他的胸膛,使劲一挺腰。

    这下险些维持住的平衡遭一方破坏,立马,两个人齐齐乱七八糟地往身侧倒去。

    衣裳揉在一处,芙蕖与绿竹缱绻。

    挣扎间,谢灵犀随手抓住了什么,惯性一扯,柳续的腰带松散掉落,露出胸膛前细白的皮肉来。

    “啊。”

    谢灵犀被眼前一片雪白炫目,一时愣神。

    “怎么?”

    柳续没注意到这茬,他趁此机会,借着力气与身形的优势将谢灵犀压至身下,长发虚虚垂在谢灵犀脸上,扰得人作痒。

    实话说,柳续真真是一个长相文雅,气质似春柳飞燕的郎君,身形如琼琚,长发及腰,单单一个“俊”字难以形容。

    这下乌发贴着精瘦的腰肌,有刚有柔,引申至下的地方凹处两个深窝。

    谢灵犀索性欣赏了这幅“美人图”,凤眼微眯,巧笑倩兮。

    她仰躺在梨花木榻上,压着被褥,松了手中衣带,双臂随意垂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挑眉道:“不行啊,阿续。”

    不行?

    柳续按住她皓白手腕,俯下身,眼神暗下:“你说什么?”

    任谁也不能接受这样的挑衅。

    毕竟是铁骨铮铮的男儿,郎君动起真格来是挺唬人的,谢灵犀昨夜见识过了,却也不怕,甚至自得其乐。

    “我说你不会梳头,还有——”

    见柳续探头下来听,谢灵犀猝而搂住他的脖颈,轻挑衣襟,仰脸亲了他一口。

    那吻落在脸颊上,顿时如生莲香,芬芳馥郁。

    谢灵犀露出笑意,雨中惊燕般,“夫君的本事,生疏啊。”

    ……

    两人好好在床上温存了许久,直至日光照入帐中,远方的烟囱炊烟缭绕。

    外头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传来,旁边竹林沙沙作响,众人开始朝食。

    这家主人极有善心地留了饭在灶台,不做打搅。

    方才一阵糟蹋,将梳妆台上的物什掀落了一地,谢灵犀嗔怪了柳续一眼,后者任劳任怨地捡着东西。

    继而,她重新坐回梳妆台前,对着铜镜贴额间玉兰花钿。

    桌案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束结着幽幽露珠的兰草。

    柳续在谢灵犀身后缓缓捋着娘子的一头秀发,梳顺得油光滑亮,可当上好的绸缎,以假乱真。

    随即抽出鬓角处的一缕,劲直拾了剪子剪了下来。

    在谢灵犀疑窦的目光下,同样剪下自己的一束,两缕发丝用红绳紧紧束好,系了个同心结。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柳续将这发丝珍之惜之地装进随身携带的香囊,香囊上,是谢灵犀夜半无事时绣的一枚柳叶。

    “灵犀,我们就此结发,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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