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

    登高壮观天地间。

    随县虽然僻陋,但青山染霞,溪水明秀,实在可喜。

    谢灵犀携了缝着莲叶边的米白挎包,绕着青黄相接的野树一步一音,歌窈窕,饮溪水,于山顶处复登临。

    朝霞满天,映得这娘子心胸更阔、丘壑更深。

    她原是计划在此养上几日伤便回长安的,可周遭是嗷嗷待哺的稚童幼子,无纸笔无机杼。

    又道近日来边陲关卡处不甚太平,以是困在荆州,暂寻安身之所。

    “爹遣来了几封家书。”

    柳续挼过石块,擦拭得明光裎亮,握着雪刃刻着早秋诗辞,“讲了什么?”

    “长安一切都好,勿盼勿归。”

    不知是何等心思作祟,谢灵犀未将荆地遭遇尽数告知父亲,只草草聊了浪涛台倒塌一事,引来谢尚书几番感慨。

    她眼尖地瞧见有一丛野山莓,攀着柔枝摘下几颗,不讲究地捻起衣袖擦了,尝得满口沁甜。

    柳续刻好了字,窥探这边,“这叫掌叶覆盆子,开花如白昼流星,如今刚好是结果的时节。”

    “好吃,”谢灵犀将这殷红的莓果递到柳续嘴边,素手凝露,“你尝尝,可与你儿时味道相同?”

    柳续早不自觉叼着果子咽下,闻言回味。

    ……似乎更为甘甜。

    他悠悠道:“不错。”

    “此山名为‘东方既白’,我少时不知事,挨爹娘揍了,总爱跑上这来,叫他们谁也找不着。”

    “东方既白?”

    此时鸟雀啁啾,雾腾花醒,全然颠倒了“自古秋意皆寂寥”的说法。

    山岚与野露沾湿了谢灵犀淡如孤鹤枯荷的衣裳,她好问:“是取自苏子与客游于赤壁之意?”

    “非也。”

    柳续却不解释,只折了一束花枝,作势要赠与谢灵犀:“这是满庭芳。”

    这郎君高谈援引,不着边际地讲了一箩筐的话,墨发贴着月白衣襟垂顺,如切如琢。

    雾岚里一条白溪潸潸而下,谢灵犀福至心灵:

    “这是……”

    “临江仙。”

    徐徐下,此间临一乌桕树林,淌水覆雪,红橙黄绿是也。

    草木簌簌长在湖心,清粼粼添了山间生气,雾气沾染了谢灵犀的衣裳,将枯荷花影映入水天一色。

    湖中有孤舟,逶迤静水。

    谢灵犀眼见着那蓑笠翁行近,船桨搅动了一湖的涟漪,涳濛明澈。她被雾气催着,不由出声:“船家!”

    “去往何处?”

    那老翁也答:“去风雨桥!”

    风雨桥?

    这是何处?

    柳续随后而来,将手虚搭上谢灵犀肩膀,揉开肩头花花絮絮。

    “听说有大夫每逢初一十五在风雨桥义诊,船家可是为的此事?”

    “然!”

    便是如此。

    老翁愈行愈远,身影隐入蒙雾青山,竟然沉雅有风神。

    柳续思忖着,眼似皓月寒明,他拂顺了谢灵犀被风吹乱的额发,意指她的眼睛:

    “听闻那大夫医术精湛,妙手回春,我们也去瞧瞧?”

    距复明已数月有余,谢灵犀寻常无甚大碍,可一旦下寒雨了,视物如隔薄纱,头也愈发痛。

    桥阁里。

    医者裹着宽袍广袖,左手持书,右手煮药,墨发顺垂,眼如点漆,端是高挑俊雅。

    他捻起银针,挑开谢灵犀的眼瞳,神色严肃地瞧了又瞧,手不自觉地敲着桌板,许久舒然:“娘子患的,不是什么大病。”

    这大夫看起来十分年轻,堪堪二十有余,一双手遒劲有力地抓着谢灵犀的头颅,手背上青筋暴起。

    手下用力一按——

    “!”

    谢灵犀只觉头顶生风,自两侧穴位处涌起一股热流,蒸得她血气腾升,如浴热汤。

    “好了。”

    果真眼前清明了些许。

    柳续的衣裳料子仿佛又多绣了几处暗纹,一抹微草于高月朗照下幽幽摇晃,逐光清辉。

    那大夫垂头续续写着方子,见状,和声解释道:“我从前也与娘子一样,不慎弄瞎了眼睛,虽已大好,但万万注意防御,不可染了风寒。”

    他递了千金方,“隔日一服,可增气补血,延年益寿。”

    面前这娘子如菱花濯秋霜,一举一动无不从容端庄;身旁立着的郎君垂柳上上弦,一身清涟远冲飞雪。

    陆大夫不敢说,美则美矣,看着单薄,像是短命的长相。

    他再送了几副药,细细叮嘱了,目送着两人离开。

    ……

    甫一出阁,一阵冷风吹落萧萧红叶,直直贴近了谢灵犀的鬓发。

    她费了些时间,掏出掉进衣襟中的几枚叶片,端详着各式各样、柔美圆润者有之、利如寒风者有之的秋叶,“我瞧着那大夫,好似在哪里见过。”

    “嗯?”

    柳续本是拎着几捆药的,这下停了脚步,将药与方子一并搭在阑干上,“可是又遇上了你年少时的什么梦中人?”

    这一声清清淡淡的,似乎是无甚情绪。

    谢灵犀极快地瞥见柳续眼眶微微红了一半,不知是气红的还是因为“善妒”,无奈道:“说正经的。”

    “经”字并未作轻声处理,幽幽拉长。

    柳续也不戏弄她了,依着他娘子的话想了又想,也有同感。

    “那大夫姓陆,逐县人,至于为何到此处来结庐行医,我只是略有耳闻……”

    谢灵犀:“什么?”

    “听闻他谈了个姑娘,两人闹了矛盾,一气之下远走他乡了。”

    这情节略微平淡,像长安书坊压箱底的不入流的传奇话本,谢灵犀蹙眉,满面难以置信:“阿续,这是你自己编撰的么?”

    莫非是柳续意有所指,拿这事来诓骗提点她?

    柳续自然不应,笑而不语。

    逐县与随县虽隶属两地,却是比邻而居的,若论起饮食起居来,无甚分别,性情秉质也相差无二。但楚中人更蕴藉含蓄,开阔不足,沉雅有余。

    那大夫一瞧,便是吃了双湖的鱼长大的。

    谢灵犀听着,目光却遥遥飘在水中蓬蒿与蒹葭的倒影上。孤舟蓑衣人好似从未来过,无人独钓寒秋。

    ……

    晌午。

    屋舍里蒸炉上煲着莲藕排骨汤,另有湖心鱼、菱角和茭白在瓷碗中玉体横陈,碗内釉彩斑斓,自边沿探出几枚红彤彤的熟柿子。

    柳续挨着谢灵犀坐下,手上不停地给她夹菜,得了主人家几句揶揄,“娘子,你夫君对你可真好。”

    谢灵犀敛目吃菜,“嗯。”

    黄大娘见了这儿女情态,弯了眉目,乐呵呵笑:“昨夜睡的如何呀?”

    本是叙家常的话语,融融白日,谢灵犀思绪萦绕,竟不自觉羞赧,还是柳续端了清风明月的做派,“相当好。”

    “那便好啦。”

    这在随县可是门崭新的营生,即将家中空余的屋舍打扫干净,仿照酒楼客栈为来往漂泊的过路人提供歇脚休憩的地儿。

    黄大娘头脑矫健,又热心肠,这为飘零者抵御古道西风哀凉情愫的屋宿,自然人声鼎沸,颇受欢迎。

    她咬了口藕丝,徐徐道:“不瞒你们说,这日子不太平,反倒打尖住店的人多了,赚的银两也比寻常多了几倍。”

    “来逃难么?”

    黄大娘点头。

    谢灵犀往另一处深想,不知小裴将军如今尚在何处,对那扰人匪患又该如何定夺?

    她离开荆地云梦时,裴照方才厘清夺了几间赌坊。这下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啊,长安人,”黄大娘恍然,“有的,前不久从外头来了个俊郎君,佩着宝石,现下在东郊歇着呢!”

    “只他一个人?”

    “对,只他一个人。”

    荆地这般广阔,裴照却与她前后出现在着僻远县乡,若道其中没有猫腻,谢灵犀反而不信了。

    她便是被人胁迫了辗转至此,当日密室里种种情形仍历历在目,那人究竟是谁?莫非所谓的“落草为寇”当中另有隐情?

    谢灵犀常常思虑,秀美的眉头随即轻蹙起来,柳续见状,抬手抚平了她眉宇间丘壑,宽慰道:“忧思过重,并非好事。”

    便是想也无甚大用,徒增伤悲。

    她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却难以自洽,心惴惴发凉。

    谢灵犀捻起帕子,擦拭了额间渗出的晶莹汗珠,抬起苍白的脸,冲柳续弯了眸子,露出清浅的笑意:

    “你说的没错,只是如今,怕是不能坐以待毙了。”

    须得回长安,查个始末。

    譬如唐则雪之事,得以证明蚍蜉之力也能撼树,萤烛之火,也可试与日月争辉。

    柳续自然明晓,“不过,至少在今日,还是讲讲让人舒畅的事情罢,譬如说……”

    “……我爹娘想见你。”

    “爹娘?!”

    !

    盘桓数日,柳家夫妇总算是换够了粮米钱,又收了柳二缺胳膊少腿的字信,叫上兄弟几个归了家。

    柳续老家在西郊竹溪,因长年无人歇,屋舍中陈设皆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将鲜妍物件遮的看不清颜色。

    谢灵犀坐在窗前看他束起袖子忙前忙后,拎了扫帚和簸箕欲帮忙,一脚刚踏进屋,便被柳续“逐”了出去。

    “怎的?”

    谢灵犀瞧着他将桌案椅凳均擦拭透亮,露出原本饱经风霜的竹青色,轻声道:“我帮你。”

    “不用,”柳续回头笑,“哪里有让娘子干活的道理?”

    “并非干活……是我乐意。”

    虽只从柳续的只字片语中晓得柳家爹娘的秉性做派,定是温和而有慈心的。

    前世溯梦时也窥见了两位长辈和几名兄长的亲善之风,谢灵犀此刻却惶惶然,总觉得自己无端拐了人家的好郎君,平白失了礼数。

    她拨动檐上草绳,露水沾衣,“你爹娘喜欢什么样的……”

    后半句话未说出口,怔忪几时,便听柳续的声音从窗花里冒出来,霹雳如白星:“我喜欢的,他们都喜欢。”

    郎君一顿,似是觉得所言不妥,更正道:“只要是你,我们都喜欢。”

    是了。

    谢灵犀睁着雪亮的双眸审视了番自己——相貌、品行、学识……谈不上极佳,但也足以骋怀游目。

    遂而堪堪颔首:“我自是极好的。”

    她拿帕子掩了口鼻,遮挡尘灰,纤白有劲的手重新拾起笤帚,柔声语:“现下顶顶好的娘子诚心帮你洒扫屋舍。”

    “可不能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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