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没

    盘梯村,因为背靠照梯山,依偎盘龙河而得名。因这依山傍水、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使得这初始不过二十户的小村庄在短短不过五十年的时间里发展成了一个有着几百人的大村。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相对闭塞的环境,使得这村子这之后的日子里再难发展。好在村民对此不甚在意,这些年也一直很平静,从未发生过什么大事,也不曾有过什么大变故。

    除了……

    这天村子里来了一群修行之人。那是村长特地吩咐自己儿子去到几百公里外的天姥山寻来的。

    至于请一群修行之人的原因嘛……

    自然是为了驱邪避鬼了!

    “这个村子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为什么会引来夺命的恶鬼啊?”

    天姥山几个刚入门的小弟子们坐在村口的草垛上闲聊。他们的道行不深,跟着师兄师姐们下山也只是起着辅助的作用,顺道见识一下世面。不料这次的邪祟过于邪乎,即便是道行高深、见多识广的大师兄也觉得棘手,自然不可能再带上这几个拖油瓶。于是他们只好排排坐,唠闲话。

    ”所有的邪祟恶鬼说起来是超人之物,但其实它们都是源自于人之心。人心向善,则化神成佛;人心向恶,则变鬼堕魔。所以我们修道之人最重要的便是要修心,让自己的心超脱世俗,无忧无怖、无喜无悲,如此才能不被外物影响,最终修成正道。“

    说这话的是这群小弟子们中平日里成绩最好,被师傅师兄们夸赞最有天赋的弟子。因此她的这番话也是引得其他弟子们的称赞崇拜。

    唯独庄小蝶除外。

    她一个人坐在草垛旁的枯井边,抬头看着远方稻田里晒着太阳低头吃草的老牛以及在一旁棚子里吃西瓜打蒲扇的农夫。

    这天儿可真热啊,要是有一场大雨就好了!

    过了一阵儿,小弟子们依旧在唠着闲话,农夫依旧在扇着蒲扇,老牛依旧埋头吃草。

    太无聊了。

    庄小蝶如此想。于是她起身朝着山上走去。

    先前来时听村民说这座山名为照梯山,山上似乎还有个什么殿、什么庙的。不过那村民自己也记不得了。

    顺着长满青苔的石阶向上爬。越往高处,植被越是茂盛,到半山腰时,山壁上长出的灌木已经遮蔽了几乎所有的阳光,加之昨日下过雨,山上的水汽没有完全散去,显得山上的气温更加低。明明是盛夏时节,庄小蝶的手臂上却被冻出了鸡皮疙瘩。

    大约是半山腰,阶梯到头,入眼的是满地的废墟。

    匾额躺在大门口,上面的字早已看不清楚。石柱上的对联字迹也几乎被磨平,只能隐约辨认出个“龙”、“福”、“赐”啥的,看不出是个什么内容。

    庄小蝶从早已不见了一半大门的门洞走到里头,才发现这里头和外头其实除了多了几块烂木头、碎石头外,也相差不大。头顶的砖瓦早已破败,现如今就如同个破筛子,早已起不到遮蔽的作用。正中间的石像虽依旧立在高台上,但经过风吹雨打早已辨不清面容,看不出是何方神圣。供桌上除了灰便只有枯枝败叶。不算大却也算不得小的大殿里唯一的活物便是刚刚进入的庄小蝶。

    “那么大的灰,要是有一场雨将这里冲洗一番就好了!”庄小蝶自言自语道。

    突然身后想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庄小蝶刚转过头,便见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脑袋从残破的石柱后探出来。没待庄小蝶看清那人长相,对方便如受惊的小兔般,缩回了石柱的阴影之下。

    庄小蝶愣了好一会儿后,才不急不缓地朝着那人消失的地方走去。不出意外的,石柱后早已空无一人。

    “胆子真小啊!我长得也不是那么吓人吧!怎么就吓跑了呢!”庄小蝶的神情有些沮丧,仿佛还在纠结方才那人见到自己就跑的事儿。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留下还是离开,她都得不到想要的。明明……”庄小蝶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被湮没在了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中。

    石柱旁的蓝色小花被风吹得不停晃动,明黄色花心中的露水也随着晃动,顺着花瓣滴落在地。

    庄小蝶在山上待了很久,直到傍晚才从照梯山上下来。下来后她也没有去找她的那些师兄弟们,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盘龙河旁。

    夏日的阳光即便是到了傍晚还是十分刺眼。盘龙河的河水反射着夏日的余晖,照得庄小蝶很不舒服。她掏出袖中的石头,一块看似普普通通的石头,一块有着水渍的石头。她将石头用力地扔到河里。起先石头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漂,可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庄小蝶盯着水面,盯着石头沉下去的地方。又过了许久,久到刺眼的阳光变成火红的夕阳,映红了庄小蝶眼中的那片水面。

    而那水面除了从泛着金光的碧绿变成墨绿中带着红光外,没有任何变化。

    庄小蝶回去的时候原先和她一起在草垛闲聊的师兄弟们都不见了,留下来的只有几个道行高深师兄师姐。

    “小蝶,你跑哪里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你!这座村子很危险,你道行那么浅,不要随便乱跑!”前来问话的是庄小蝶的师姐,孟晓。

    “其他人呢?”庄小蝶没有回答孟晓的话。

    “他们回去了,这村子的邪祟有些棘手,师叔怕他们遇到危险便打发他们回山了。你原本也要同他们一起,但实在找不到你。往后几天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我们身边,不要乱跑,明白吗!”孟晓没有在意庄小蝶无视她问题的事,只是不断叮嘱她这几天要老老实实,不可以像今日一般乱跑。

    庄小蝶囫囵应下,心中却是庆幸自己今日没被送回去。

    晚上,村长给庄小蝶等人整理出了一个空院子。几个师兄师姐都因着白日太累,早早睡下了。只有庄小蝶没有睡下,坐在院子中央桂花树下的摇椅上,一边打扇一边抬头看着月亮。

    临近十五,今日的月亮很大很亮,照得庄小蝶头上的桂花叶子也发出莹莹寒光。

    月亮那么亮,明日是不会下雨了吧!

    ……

    师兄周生半夜起来的时候,庄小蝶还坐在桂花树下。手中拿着一段桂枝,呆呆地出神。

    “小蝶?”

    周生出口唤道,但庄小蝶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周生走到庄小蝶身边,还未出声,便听见庄小蝶用一种极冷极淡的语气问道:“爱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东西?”

    “什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离于爱者,则无忧无怖。人世间的所有痴缠孽债都源于爱,所以爱应该是件不好的东西。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宁可头破血流地去追求爱,用尽华丽美妙的词藻去歌颂爱呢?”

    周生刚刚睡醒,一时还不是很清醒,庄小蝶刚刚问出这问题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当他看到庄小蝶将手中桂花叶子撕成一条一条时,他突然醒来,眉头微皱,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从院子的篱笆旁搬来一个小椅子,在庄小蝶身旁坐下。

    “你爱喝白水吗?”周生没头没脑地问道。

    “不喜欢!淡淡的没滋没味。我喜欢茉莉花茶,香香的,甜甜的!”庄小蝶认真地回答。

    “你爱吃白米饭吗?”

    “如果有梅菜扣肉,糖醋里脊,糯米莲藕我就喜欢。哦!还要东坡肉,东坡肉的汁浇在饭上可好吃了,上个月师姐给我做了东坡肉,我混着酱汁吃了三碗大米饭!”庄小蝶很兴奋地说着,仿佛面前就放着一大盘东坡肉。

    “那如果没有这些菜,只有白米饭呢?”

    “啊!”庄小蝶脸上的兴奋变成了落寞,“不要,没有味道,不好吃!”

    “我们的人生就是一杯白水,一碗白米饭。如果什么都没有,便是平平淡淡,没滋没味。所以我们需要爱,它就像白水里的茉莉花,米饭里的东坡肉,有了它,我们的人生才有趣啊!”

    庄小蝶望着周生,心里将他的话琢磨了几遍,最终她得出了一个结论:米饭还是要有东坡肉才香!

    见着庄小蝶神情轻松,手上桂枝上剩下的几片叶子也躲过了被撕碎的命运,周生才问道:“小蝶,你最近做了什么梦吗?”

    “梦到了两个女孩子在河边种花。”

    庄小蝶回答。

    “她们种的是一种小蓝花,花心是黄色的。她们叫它勿忘我。”

    “嗯,然后呢?”

    “然后其中一个女孩子消失在了河里。另一个女孩子穿着红色的裙子和一个男人躺在床上。”

    “那个女孩子生了很多小的女孩子,还生了很多小的男孩子。”

    庄小蝶想了想,又改了措辞。

    “不对,是那些小的女孩子变成了小的男孩子。”

    “变成?”周生有些不太明白庄小蝶的话。

    “嗯,是变成,因为小的女孩子少一个,小的男孩子就会多一个。最后小的女孩子全部都变成了小的男孩子。哦!不过还剩下一个,因为那个女孩子死了。”

    “那个河边种花的女孩?”

    “嗯,她死了,她躺在床上,很痛苦,她脚下流了很多血,但她旁边的人只围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子,没有管她,只有那个小的女孩子,但她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拿布擦她的手,但那是没有用的,那是风寒的时候降温用的,之前师姐在我风寒的时候那么做过,所以我知道,但那个女孩子不是风寒,所以是没用的,所以她死了。”

    “嗯。”周生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难过。

    “再然后那个消失在河里的女孩子出现了,她是从不男不女的山神那里逃出来的,啊!不对,不是山神,应该是河神?也不对,哎呀,反正就是神,不对不对!也不对,村民叫他神,但应该不是神。”

    “然后呢?”周生没有在意庄小蝶什么神不神的话,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庄小蝶后面的话很重要。

    “然后……”庄小蝶想了想,“然后下雨了,所有的东西都没了。”

    ……

    第二天一早,周生让孟晓去找当地的土地,询问此处山神河神的信息。自己则带着庄小蝶在村子里到处打听关于那两个女孩的事情。

    直到晚上,两个人才面色沉重地回到屋子里,互通着各自打听到的消息。

    “这座村子信奉送子神,一开始的送子神是山神,名叫梓招。但梓招只管送子,却不论男孩女孩。然而村子里的人却更想要男孩,所以渐渐地,信奉梓招的村民慢慢变少,最后整个村子的人都忘记了梓招这个送子神。梓招的信徒香火变少,神力减弱。后来不知怎的,她和河中的食人魔签订魔契,与其融合,甚至吞噬了原本的河神,成为了盘龙河新的河神,帝引。帝引仍旧带着梓招送子的能力,但与梓招只送子,不论男女不同,帝引是让求子的人家将家中的女孩送出作为祭品,作为交换,帝引会给那户人家送去一个儿子。“

    “那就是……”周生的话没说出口,便哽在了喉间。但他与孟晓都知道他想说的。

    以女换儿,就像一场交易,用自己不要的换自己想要的。看似没有什么,但那是一个生命,是用一条性命去交换另一条性命。两个都是自己的孩子,但只因是女儿,就只能成为交换的牺牲品!

    “梓招,或者说帝引已然堕魔,但他身上还带着一丝神性,这些年除了要求村民以女儿祭祀求子外没有伤害其他人,所以最近村子里莫名有人溺死河中,跌落山崖的事情并不是他做的,邪祟应该另有他人。”

    “嗯,是钟思梅。”

    “是……小蝶梦中那个消失的女孩?”或许是因为早已猜到,也或许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的语气里除了一点点疑问,一点点震惊外再无其他。

    但周生不同。如果是孟晓知道的是整个故事的背景资料,那么周生知道的却是零零散散拼凑来的故事内核。但即便只是碎片,却也已经令人动容。

    “大约二十多年前,钟思梅和姚楠儿是这个村子里很要好的一对姐妹。但钟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于是钟父便将钟思梅作为祭品供奉给了帝引。钟思梅被献祭后,姚楠儿便嫁给了村子里的一个农夫兰二。五年间他们生了四个女儿。兰二母亲想要孙子,便也想到了帝引。他们献祭了三个女儿,换来了三个儿子,但在生最后一个儿子的时候,姚楠儿因为难产去世了。”

    “那……钟思梅……?”

    “她本应该死了,但我和小蝶在原本的梓招庙中发现了她的气息。应该是帝引在吸收她的魂魄时,她的一缕恶魂因为不甘而逃了出来。恶魂虚弱,所以沉睡了许久,刚醒便发现曾经的好姐妹死了,所以才报复村子里的人。”

    “原来不是完整的魂魄,怪不得我们找不到她。可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只有一缕残魂,如果她不现身,我们根本没办法找到她,更不要说收服超度她了。”

    “那个小的女孩子。”一直沉默不语的庄小蝶突然说话。

    “对了!姚楠儿不是还剩下一个女儿,钟思梅作为姚楠儿的好姐妹,又和她的女儿们有着相同的经历,应该会格外在意姚楠儿这个唯一剩下的女儿吧!”孟晓激动地说道,仿佛是找到了问题的突破口。

    “姚楠儿剩下的女儿叫兰丫丫,可是当我向兰丫丫的祖母问起这个孙女的时候,她只不耐烦地说不知道。姚楠儿死后,没人在乎这个唯一的女孩,她也消失在了兰家,甚至消失在了村子里。”

    “这么多年,没人照顾,没人在意,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她可能已经死了!”

    “没有。”

    “小蝶!你见过兰丫丫!”

    “嗯,可是她看到我就跑了,她好像很怕我,看到我就跑了。她的身上有河水的味道,所以我去河边找,但是河太大了,我没有找到。”

    “河边?”周生仿佛想到了什么:“小蝶,你是不是说姚楠儿和钟思梅在河边种了一片勿忘我花?”

    “啊!她在花田!”庄小蝶虽然并不知道周生的想法是不是对的,也不知道河边是不是存在这么一片勿忘我花田,但就是莫名地兴奋。

    “勿忘我……花田?来村子的路上我确实在村外看到过一片勿忘我花田。花田旁不远处好像的确有看到一个……屋子?”

    孟晓仔细回忆来村子时看到的那个被她称为“屋子”的建筑。称其为“屋子”,只是因为她现在知道可能有人住在里头,但她第一眼看到那建筑时,它只能算得上一个相对密封的“棚”。几根腐朽得仿佛随时要烂掉的木头勉强“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插在地上,便算是墙壁,大大小小的缝隙无力地任由风肆意穿过。顶上的屋顶更是完全起不到遮风避雨的作用。当时的她以为那是个被人遗弃的屋子,或是花田主人临时乘凉休息的所在。她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有个女孩在这样的屋子里生活了五六年的时间。

    “走吧!我们去看看!”

    ……

    三人跟着孟晓来到她印象中的花田,又在距离花田两三公里外的一片竹林里找到了那栋“屋子”。

    “好破啊!”庄小蝶望着眼前的建筑,出声道。

    身为大师兄,周生虽然对眼前的建筑也抱着震惊的感受,但却还是忍住了不出声,不露出失礼的表情。他走上前,轻轻敲了敲“屋子”的“门”。

    “请问有人在吗?”温润的声音响起,可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不在?还是我们弄错了?”孟晓问。

    “哎,我们先回去……”

    “在的。”

    周生刚想提议回去再想办法打听,就被庄小蝶打断。

    “我闻到了和那天一样的味道,是那蓝色小花、河水、竹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是那个小的女孩子身上的味道!所以她一定在里面!”庄小蝶盯着门,语气坚定地说。

    原本转身要走的周生和孟晓对视了一眼,确认了对方意思后,转过身,用一种更加温和的语气说道:“丫丫,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些事情,我们不会伤害你!”

    门后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你若在乎钟思梅,便开门让我们进去。她犯了很大的错,你难道要让她继续错下去吗?”孟晓思虑再三,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这回终于不再是无声的回应,因为门外的三人都听到了门内压抑克制的啜泣声。

    “那天对不起,我不该出现,阻碍你们见面。”庄小蝶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啜泣,“但是她确实来了,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但我知道她来了,她怕你一个人会很孤单,她希望有人陪你玩……”庄小蝶顿了顿,想了想,“但是她不行,她说自己不行。不过我可以,我说自己可以!”

    紧闭的门终于开了,门后是一个矮小瘦弱,面色苍白的小丫头。

    根据打听来的消息,兰丫丫现在应该是十六岁,可如今出现在三人面前的小丫头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

    “钟姨她,不是坏人,你们不要伤害她!”兰丫丫的声音沙哑的声音在发抖。脸上的泪痕没有完全擦去,甚至还未完全干透,使得她原本粗糙的皮肤变得更加沧桑。

    “你就是丫丫吧!”周生看着眼前瘦弱的小姑娘,心口闷闷的,有些难受。

    “钟姨她不是坏人,求求你们,不要杀她!”兰丫丫没有理会周生的问题,只是不断地重复开始的那句话。

    “她……杀了很多人。”孟晓不想瞒她,“况且她不是人!是鬼,是恶鬼!”

    这回兰丫丫没有回话,只是低着头,看着右手手腕上一条很旧很旧的红绳。显然她似乎早已知道她的钟姨是非人之物,她也知道她口中那不是坏人的人杀了很多的村民。但是……她不想承认钟姨是坏人,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

    “我们先进去坐下来慢慢说吧。”原本孟晓还想说什么,却被周生低沉而温和的声音打断。她也知道不该说下去,方才只是一时激动,如今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眼前这个女孩或许是将钟思梅当成了很重要的人,对于她这样一个缺少爱的人,会如此重视一个非人之物,想必钟思梅待兰丫丫还是很好的。于是便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兰丫丫也没有阻止,而是侧了侧身,留出了让三人进屋的空隙。

    屋内和外头一样的简陋,一张茅草堆成的小床上铺着一条满是补丁的毯子。中间一个大木桶就算是桌子,旁边稍微矮一点,小一点的酒桶就算是椅子。角落里放着一把生了锈的锄头、一张发黄的渔网和一些破破烂烂的锅碗瓢盆。南边的窗户旁用石头砌成的灶台便是整间屋子里最像样的摆设了,上面还平铺着几条笋干和鱼干。

    “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住在这个屋子里,靠着竹笋和打鱼生活?”孟晓的语气里包含着五分心疼,三分震惊和两分气愤。

    “山上有野菜,娘以前带我挖过。钟……钟姨也时常会带一些吃的用的给我。”

    “除此之外,你父亲,你祖母都没来管过你!”孟晓有些心疼,但此时更多的是愤怒。

    兰丫丫没有说话,只是用无声默认了这一事实。

    “太过分了,他们怎配为人父,为人长辈!”

    “好了!”周生打断了孟晓的愤愤不平。转而用方才温和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兰丫丫,“关于你的钟姨,你可以告诉我们更多关于她的事吗?”

    兰丫丫再次沉默。

    “这个花环好漂亮!”庄小蝶站在床边,手中拿着一个枯草花环,“就是花都枯了。”

    兰丫丫看着庄小蝶手中的花环,死寂的眼中亮出一抹光,“那是……钟姨送我的。”兰丫丫朝着庄小蝶慢慢走去,接过她手中的枯草花环,本已干涸的眼眶隐隐又闪出泪光。

    “四年前,娘亲生下弟弟,然后她就一直一直睡着,我叫不醒她,她的身体一点点凉下去,他们告诉我,娘亲死了……我不知道娘亲具体被埋在哪里,只知道是一片荒地。”

    “为什么会不知道呢?”庄小蝶问。

    “因为……祖母让我留下来和她一起照顾弟弟。”

    “怎么可以这样!人都没了,还不让孩子去送最后一程!甚至连葬身之处都没有告诉孩子!”孟晓是个暴脾气,听到这里便立马爆炸了。

    “晓晓!”周生劝住了孟晓,示意她先冷静。“然后呢?你为什么会住到这里?”

    “往后的岁月,我在那个家里就显得非常得多余。父亲视我为无物,祖母嫌我碍事。每天我天不亮就要起床,给弟弟换尿布,帮弟弟们洗漱,给弟弟们做饭,然后打扫卫生,打水、劈柴,晚上帮祖母洗脚,帮弟弟们洗澡,哄弟弟睡觉,然后才能睡觉。我每天都过得很累,睡不好,吃不饱,我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有时候我真的羡慕我的那些姐姐和娘亲。她们不用做这些,只有我要,她们只留下了我!”

    屋子里的其余三人都没有说话,就连庄小蝶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兰丫丫手中那早已枯萎得不成样子的花环。那是勿忘我花做的花环,本是鲜艳的颜色,却因为离开了泥土,而变得枯黄暗淡。

    “有一日,弟弟晚上吐奶了,祖母让我去河边打水给弟弟洗澡,我很累,头很晕,但我必须要去,否则第二天就没有饭吃了。我拿着桶走到河边,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过去的,因为我的头很痛,很晕,眼睛都是花的。我想要打水,但当水桶刚接触水面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意识。只剩下耳边的水声和胸口的疼痛。我以为我要去找娘亲和姐姐了,可当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我在这座屋子里了,旁边就站着钟姨。”

    “她告诉我她叫钟思梅,是母亲的好朋友。当时我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但是就是想不起来。她告诉我,我可以待在这里,她给我准备了被褥和一些生活用品,教我挖竹笋、编渔网、打鱼、晒鱼干和笋干。有时候还会给我带糖,很甜的糖。以前只有母亲给我买过,母亲走后我就再没有吃过了。钟姨说她不能一直陪着我,但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虽然她不是每天都在,但是我知道她很关心我,爱我,她也成为我最重要的亲人。很久很久以后我突然想到,母亲经常在我耳边提起钟思梅这个名字,那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也是一个……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

    “你当时不害怕?”周生问。

    兰丫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如果我一开始就想起来,或许我会害怕,但当时,那个时候,我却觉得即便她是个鬼,也比有些人来得好!至少在她身边我可以好好地活着,即便也很累,但是至少我可以感觉自己是有活着的希望的,是有人关心我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钟姨的时候是五天前,那时我已经睡下了。钟姨坐在床边,眼神中是温柔,是悲伤,是愧疚,是决绝!她告诉我,当年是她让娘亲早点嫁人,是她让母亲经历了后来的痛苦,是她造成了我悲惨的人生。她对不起我,对不起娘。所以她要偿还娘亲,为娘亲报仇!”兰丫丫渐渐地激动起来,“我以为那是个梦,可当我起来,看到床头的勿忘我花环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做梦,我到处去找她,我去河边,去竹林,去山上,去那座荒庙,但我都找不到她,她不见了,她消失了,离开我了!”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串,失控地落下,在衣服上、床上、地上映出绝望的痕迹。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空气中充满潮湿的闷热。

    庄小蝶走到窗边,看着漫天的乌云,它们就像是一块块石头,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要碾碎地面的一切。

    “要下雨了!”

    “小蝶?……”

    还没等周生问什么,突然天边劈下一道惊雷。

    “!”

    “怎么会!”

    周生和孟晓都猛地惊起。

    那不是一道普通的雷。黑紫色的闪电,那是天雷,也是天劫,是灭魔的天谴,是摧毁万物的惊雷。

    “钟姨!”兰丫丫虽然不是修仙之人,但或许是因为长期和恶魂待在一起的原因,加之周生等人惊讶的神情,她能感觉到这雷并不普通,甚至可能伤害到钟思梅。

    她夺门而出,虽然不知道钟思梅在哪里,但不知为何心底深处有个声音让她去河边。

    周生等人见兰丫丫如此,也着急地追了出去。这天雷来得太过凶猛,别说一个普通的小丫头,可能整个村子都会毁灭于这天雷之下。

    当他们跟着兰丫丫来到河边时,正好一道黑紫闪电朝着兰丫丫的方向劈去。当周生和孟晓打算施法护住兰丫丫时,突然一道绿色的光笼罩住四人,替他们挡下了天雷。

    待绿光散去,他们发现他们眼前多出了一个身着绿色霓彩霞衣,长发垂地的女子。

    正当几人疑惑此人来历时,庄小蝶走到她跟前:“你是梓招。”

    “!”

    “什么!”

    对方没有否认,于是便确定了庄小蝶的话。几人呆愣在原地。

    梓招不是成魔,变成了河魔帝引了吗?怎么会?

    “你就是那日将沾有钟思梅泪水的石头扔到河里的丫头吧!”梓招看着庄小蝶,脸上是平静与祥和。俨然一副神女模样,丝毫看不出任何魔气。

    “谢谢你,让我清醒过来,若不是你,我可能还被我心中的嫉恨所控制。"

    “嗯!”庄小蝶回道。

    “我成神太久,觉得我理所当然是高高在上,受万民敬仰供奉。所以当村民抛弃信仰时候,我崩溃了……既然他们只要儿子,那我就给他们想要的,但与此同时他们应该要付出更多的代价!……真是可怕的念头,但当时的我却被这个念头彻底操控,堕落成魔,成为帝引。”

    “梓招神女!”孟晓打断了梓招的回忆与悔恨,“抱歉打断你,但现在情势紧迫,若我料得没错,这应该是因为你而引来的天谴,你是否有能力化解?”

    “原本的帝引,因为有我的神性,他是引不来天谴的。但是钟思梅她将那些村民杀死在我封神与成魔的照梯山和盘龙河,将死者的怨灵集聚,所以才引来天谴。这天谴会毁了盘梯村,杀死村里所有的人!”

    “那……”

    周生还没来得及说,梓招便再次开口:“既然是因为我的过错造成的孽债,我会用我的神灵来偿还,不过我成魔太久,神力并不足以保护所有人,那些曾经向帝引祈过愿的人,因为沾染了帝引的魔气,所以我救不了他们。”

    虽然这样还是会死人,但是比全灭要来得好,周生等人虽然是修仙之人,但他们的修为远不足以抵挡如此可怕的天谴,所以他立马同意了梓招的提议,同时表示他们也会配合梓招保护周边无辜之人。

    就在梓招消失在滚滚天雷中后,天雷的攻势开始减缓。可就当众人以为一切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天上落下了蓝色的花雨。

    “花?勿忘我?这是什么?”

    就在周生等人正在疑惑的时候,他们不远处正有一只正在慌忙逃窜的小兔子正准备躲进好容易找到地洞之中,可还未等它躲进去,一片蓝色花瓣落在了它的身上,立马,沾到花瓣的地方开始腐烂溶解,小兔子原地挣扎了几下,便失去了所有生气。

    "不好!“周生立马施咒结界,孟晓见此也急忙跟着周生施法,同时千里传音告知村中的师兄弟共同结印,挡住花瓣雨。

    “这是……钟思梅做的?”孟晓惊恐地看着眼前这美丽却致命的花雨。若不是亲眼所见,她绝不相信一个区区恶魂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她是铁了心要整个村子给她,给姚楠儿陪葬!”

    兰丫丫看着眼前的花雨,那最熟悉的花儿,曾经给她带来过温暖与光明的蓝色小花,如今却变成了催人入黄泉的恶雨。

    “怎么会!钟姨她,她……她怎么会……不会是坏人!……不应该是坏人的……“兰丫丫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但结界外枯萎的枯萎的草木和方才痛苦死在她眼前的兔子却在不停地击打她的心理防线。

    庄小蝶看着身边痛苦的兰丫丫,又看了看她手中被她捏到变形的花环。

    突然兰丫丫感觉自己捏着花环的手被另一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她转过头,看着庄小蝶,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慌乱的心情在看到庄小蝶的那一刻安静了下来。

    “你觉得钟思梅是坏人吗?”庄小蝶平静地问道。

    “坏人?”这几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兰丫丫。她知道钟思梅杀了人,小时候她听过村里人说,杀人的人就是坏人,但是钟姨是娘死后唯一对她好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周生他们来家里的时候,她以为他们是来杀钟姨的,所以她不敢开门,她知道他们是消灭坏人的,但是钟姨不是坏人,她不应该被他们消灭。可如今,钟姨却要消灭村子里的所有人,那些人没有做错任何事,钟姨却要毁灭他们,这样的钟姨应该是坏人,可是……

    “你不觉得钟思梅是坏人。”就在兰丫丫还在痛苦挣扎的时候,庄小蝶再次开口回答了方才她自己提出的问题。

    “什么!”兰丫丫震惊地看着庄小蝶。

    “师姐有时候会打我,还会打其他的师兄弟。天姥山上很多人都说师姐是个母老虎,是个坏人!”

    “庄小蝶!你干嘛!皮痒了是吧!”孟晓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庄小蝶居然还有空在外人面前说自己的坏话。

    “但是……”庄小蝶没有理睬孟晓的愤怒,依旧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我不觉得师姐是坏人,因为她会做我喜欢的东坡肉,还会在我生病的时候陪着我,给我讲故事,所以我不觉得她是坏人!”

    “……”

    “钟思梅对你来说应该就像师姐对我吧,她对你很好,你喜欢她,所以你不觉得她是坏人!”

    “钟……钟姨,她对我……”没错,好坏本就是因人而异。钟姨对于有些人而言或许是罪不可赦,但对于自己,对于娘亲,她绝不是坏人,而是……

    “钟姨!"突然,兰丫丫跑出了周生等人的结界,快步跑到了远处的花田之中。

    “哎!丫丫!“孟晓等人刚想去追,可就在这时,他们看到所有的花雨都绕开了花田,落在了兰丫丫的身旁。

    “钟姨!我知道你在,我很想你!”

    一阵风吹过,花田中所有的花无声摆动。

    “钟姨,那天你对我说的,娘亲也对我说过。她说你当时为了不让她和你落得一样献祭的下场,便让娘亲早日成亲,娘亲也听了你的话嫁给了爹。”

    花田的花全部垂了下来

    “是!她嫁给爹后过得很不好,我和姐姐们也过得很不好。但是娘说,她从来没有怪过你!因为她……爱你!你不在了,那她如何活着都无所谓了,因为没有你的生活无论如何都没有意义!”

    花田的花停止了摆动,仰着头,张开了所有的花瓣。

    “我能留在最后,其实不是因为我最小,而是因为我最像你。”

    “娘亲对我说过,她知道我们几个姐妹可能都逃不了献祭的命运,她无能为力,但是她依旧不希望我会成为那个献祭之人,不仅是因为她不希望最像你的我经历与你一样的命运,更是因为她舍不得!所以……”

    一滴泪水从兰丫丫的脸颊划过,滴落在她脚下一朵勿忘我的蓝色花瓣上。它没有继续滴落,而是停留在了上面,像一颗璀璨的蓝色琉璃。

    “你没有对不起我,相反的,是你救了我!你是娘最爱的人,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话音刚落,兰丫丫脚边的勿忘我开始发出蓝色的荧光,荧光之中,一个半隐半现的刃影出现在了兰丫丫的身边。

    “那是……钟思梅!”

    兰丫丫满脸的泪水,嘴巴不停地开合,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不停啜泣。

    钟思梅慢慢蹲下,轻轻擦去兰丫丫脸上的泪水,“丫丫!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钟姨,不要走!”兰丫丫用力地抑制住不停颤抖的声音,拼尽全力从嘴中说出这句挽留的话。

    “你确实很像我,眼睛很像。但是更像你娘,脸像,性格也像。”

    钟思梅牵起兰丫丫的手,看着她手腕上的红绳

    “这是我当年送给楠儿的,我手笨,但我想送些什么给楠儿,于是就跟着村里的婆婆学了编红绳,我编了三个月,编坏了好几条。其实这条我也不满意,可是当时我没时间了!”

    如果时间能多些,应该可以送她更好的吧!

    然后钟思梅从怀里拿出一个香囊,是一个绣着蓝色勿忘我的香囊,她将香囊放在兰丫丫的手中,然后用自己的手将兰丫丫握着香囊的手紧紧握住。“这是你娘送我的,她手比我巧多了!”

    兰丫丫看着手中的香囊,那确实是娘亲的手艺,不过看布料似乎很久了,香囊的边上甚至已经起了毛。

    “钟……”

    兰丫丫抬头看向面前的钟思梅,却看到对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心满意足后释然的微笑。兰丫丫突然心口一紧,正想说话,却被钟思梅抢了先。

    “好好活着,替我和你娘好好活下去!”

    “钟姨!”

    一声惊呼中,一阵大风拂过,吹起满田的花瓣,蓝色的花瓣随风飞向远方,那道若隐若现的人影也随着花瓣飞向了遥远的彼方。

    风停之时,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可怕的天雷,夺命的花雨。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

    三天后,庄小蝶等人走在回天姥山的路上,同行的还多了一个兰丫丫。

    “所以梓招庙里的碑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庄小蝶问兰丫丫。

    此刻的兰丫丫不再穿着原本的破布衣裳,而是穿着从庄小蝶那儿暂时借来的天姥山的弟子服,腰间别着一个一个香囊,香囊里装着晒干的勿忘我,香囊外绣着正盛开的勿忘我。

    “金龙携桂赐儿福,玉凤衔香庆女来。”

新书推荐: 那个下雨天 我的一方晴天 第十一年没有春天 别抽象了,机缘不要了? 关于我丈夫好像喜欢我这件事 [全职高手]最好的年岁 HP繁星颂歌-献给Sirius 后桌的少年真烦人! 《清照:执剑计划》 权门嫡女:清音破晓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