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我师父的那天，天上下着据说是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大家都说是老天爷发怒了，一夜之间，每条街都给埋到了三四尺深的雪底下，第二天街巷里空无一人，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人会出门，我认识的所有叫花子不知怎的，在那几天也全都不见了。我翻遍了每一户人家的猪圈和鸡棚，没有找到一点残羹剩饭让我得以充饥。猪圈是空的，猪被牵进了屋里，否则等雪停就只有天然冻猪肉可吃了，母鸡缩在鸡棚最里面的角落里，连桶里的泔水都结成冰了。
到了冬天开始我就总是饿得头晕眼花，但是还能讨到一点水，在狗的食盆里吃到一点肥肉边边，我已经很知足了。可是从大前天这场大雪降临，这几条街上的人家全都闭门不出，狗、牛、猪也被关了起来之后，我就粒米未食了，雪倒是嚼了很多。
我独自在雪中走着，感觉自己体内有热流涌动，我知道这是我快要死了。我常年游荡的这几条街，每年冬天都有很多叫花子死掉，他们死之前都喊着：“我好热，好热啊！”然后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全脱了，再过一会去看他们，身子都已经硬了。我这个小女叫花子也要脱衣服了，这没什么。我马上也要变得比他们更硬了，这也没什么。
我在乎的是，我很久很久没有吃到过豆沙包了。从前春天夏天收成好的时候，大伙儿走路脸上都带着笑，这条街上卖包子的孙大娘心善，我路过的时候总会叫住我：“小飞！”然后扔给我一个香喷喷热腾腾白花花的包子。我接住它，一口咬下去，滚烫的棕红色的豆沙馅儿就从雪白的包子皮中颤巍巍地冒了出来，舌尖的那种细腻香甜，叫谁一尝都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销魂滋味。
可惜从今年冬天孙大娘被她的酒鬼丈夫打得卧床不起、包子铺关门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尝到过这种味道了，我睡里梦里也想着它，现在就更想了。我马上就要死了，要是死之前能吃到一口豆沙包，我就满足了。不，不仅仅是满足，吃着豆沙包死去简直是全天下最完美的事。
但也只能想想而已，世界上哪有什么完美的事？就算有，也和我这个小叫花子无关。腹中空空地死去，虽然没有那么完美无缺，但也算是美中不足，对我来说美中不足就是好事儿，至少还占个“美”字。
想到这里我也挺开心的，抬起头瞧着这将要埋葬我的大雪。
咦。
等等。
现在下着大雪，所以现在是冬天，对么？我心里确认了一遍：对的。所以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老天爷，冬天为什么会有桃花？
我擦了擦眼睛，仔细地看着那棵树，确实是桃树，树上开的也确实是桃花，枝桠连绵，旁逸斜出，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自顾自地灼灼盛放着。
我是撞见鬼了么？
这棵树开在一户人家的围墙里面，大门关着，我难以忍受心中的好奇。我马上就要死了，老天爷却扔给我这么一个谜团，是不是存心让我不好过？我立刻下定了决心：是人是鬼，是真花假花，我都要进去一探究竟。
我推开那扇大门，进去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地上同样铺满了雪。我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桃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和几张石凳，石凳上坐着个人。
那是个正在喝酒的男人。
在这样严寒的大雪天，他独自一人坐在一棵桃树下喝酒，他喝酒的速度很快，斟酒却很慢，大风把桃花瓣片片吹落，和雪片一起堆在石桌上，石凳上，他的身上、肩上、头顶上。
他不怕冷么？
我疑惑地走过去，越来越近，他却像完全没有看到我一样，仍旧自斟自饮着。忽然间，我的注意力被石桌上的小碟子吸引了。那张小碟子里盛着一个雪白的包子。包子，我魂牵梦萦的包子。
我伸出手去抓住那个包子。我虽然是个小叫花子，却也知道拿别人的东西是是不对的，但现在我饿得快要死了，就也顾不上这些了。
我拿起那个包子，触手又冷又硬，就像几个小时之后的我一样。
“你嚼不动的。”那个男人忽然说。
“但我没办法了。”我回答。
那个男人突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手上的包子，他的动作那样轻柔，就像白雪从桃树枝上滑落。
一阵暖流传递过来，我手上的包子忽然就升起了丝丝白气，从又冷又硬变得软绵绵热乎乎起来，我饿极了，顾不得感叹这神迹一般的景象，如同饿狼般捧起包子就狠狠撕下了一大口。
我又尝到了豆沙的味道，甜得令人销魂蚀骨的滋味。可是我实在太饿了，甚至没有怎么嚼就咽了下去，暖意滑入我的食道，渐渐地我感觉全身都热乎了起来。两三口我就把包子吃了一半，这时我手中重量一轻，包子却突然消失了。
我抬头一看，那男人还在喝酒，左手握着酒杯往嘴里倒，右手却拿着个吃了一半的包子。那不就是我刚刚抓在手里吃的豆沙包么，为什么忽然到他手中去了？
我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那个男人又开口道：“你不能再吃了。”
我急切道：“为什么？”
他转头看了看我：“再吃下去，你必死无疑。”
我笑了：“就因为这个？”
他点点头。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突然扑过去，抢他手上的包子。
他坐在石凳上微微一让，就让开了我凶猛的撞击，我急刹冲势，掉头再次向他手中的包子猛扑。他以极细小的幅度又是一让，我再次扑空。我气得大吼，用头槌撞他的手，没用。我心生一计，忽然佯装抽搐，“哎唷”“哎唷”地倒在雪地上，盼望他来查看，好攻其不备抢夺包子。
闭着眼睛在地上躺了半天，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只闻风雪呼啸之声，我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正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既然醒了，就起来吧。”他站在我身边俯视着我，淡淡道。
我知道被识破了，讪讪地爬起身，心里又觉得奇怪：他走到身边来，我竟一点脚步声也未听见。不管怎么样，今朝可算我小飞运气好，快死的时候，竟遇着了神仙。时运不等人，老天爷好不容易开眼了，可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巴结神仙。先不说待在神仙边上肯定不会饿死，而且就算学不着神仙的法力，多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我爬上石凳的时候，他忽然问。
我动作一停，转头看他。他平静地斟酒。
“和你学你刚刚施展的那些武功么？”
“嗯。”他道。
“我当然愿意！”我立刻道，心中的惊喜难以形容。
“嗯。”他又道。
“不过……你为什么想收我做徒弟？”
“因为你天赋很好。”
我动容道：“我天赋很好？你是说我身手矫健，根骨奇佳么？”
他淡淡道：“不是，你的平衡感差得很，肌肉发育也很不完善，若论身体条件，大概是练武苗子里最差的那簇苗子了。况且，你的脑子也很笨。”
“那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因为你脑子很笨。”
我惊奇道：“因为我脑子笨？难道笨脑子有助于练武么？”
他看着我道：“你说对了。对于练武来说，□□的坚持远比头脑的灵光悟性重要得多。”
“那些聪明人，他们不能坚持么？”
“是这样。而且正是由于他们太聪明，所以才更不能坚持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
“练武难如登天，累如登天，人们通常花费了很多时间，受到了很多炼狱般的痛苦，能够得到的却不多。那些头脑聪明的人，一下子就能算清这笔账，而在算清这笔账之后，他们就再也不肯来学武了。”
“他们不学武，那他们去干什么呢？”
“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办法，这个世界上，聪明人要想通过练武之外的途径过上好日子，实在是太容易了。”
“而笨人就只有练武一个办法？”
“只有练武一个办法。”
我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吧。”
“你的武功这么厉害，难道你是个笨人中的笨人么？”
他刚才一直在喝酒。现在，他终于把脸从酒杯中抬了起来，望着我笑了。
我忽然发现他长得很好看，简直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他笑着看我，这个院子里的桃花好像一下子落进了春天。
他从旁边的石凳上提起一把剑，我这才发现原来那里一直摆着这把剑，只是深深地掩埋在了花瓣里。男人握着剑的手轻轻一抖，抖去了剑上的碎雪，碎雪化为轻盈的雪粒飘落，剑光亮于雪光。
他凝视着这把美丽的剑，轻声说：“我自然是个笨人中的笨人。我只为我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