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样一个大雪天,我成了我师父的第一个徒弟。我无意中走进那座开着桃花的院子里,从此就这么住了下来。
我师父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他平日里作息十分规律,完全不像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是的,他对酒的喜爱,简直就和天下所有最吝啬的守财奴对一万亩良田的喜爱相加一样,只要他神智清醒的时候,必然会有一壶酒在他的手边一尺之内。我常常不解,他每天把那么几斗酒液灌进嘴里,为何却不见他频繁小解?我心中疑惑,于是口中也就问了出来。
他当时又坐在桌边小口饮酒,闻言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像自己的徒弟不是在过问隐私,而只是很平常地问了他一个招式细节一样:“练武之人,体脉特殊,丹田中内力涌动,酒遇自蒸。”
我惊奇道:“练武竟还有如此功效?既然下肚便会蒸发掉,那师父你的这些酒,岂不是全都白喝了?”
他道:“酒从来没有白喝一说。酒入喉舌,其香自弥,其味自现,是苦是甜,在咽下酒的那一刻便已分明了,而品酒过程中的舌尖滋味,更是冰辣酸咸,百花齐放,各不相同,我的人生本就简单,一口酒中能得此丰富体验足矣。”
我沉思道:“师父,我感觉你这些话,看起来是在说酒,其实在说些别的东西,但我不明白那东西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道:“阿飞,虽然我之前说你头脑驽钝,但你的悟性有时很不错,可你毕竟是个孩子,孩子应当快快乐乐的,不要想那么多。”
我本是个小叫花子,从来没有过父母,自然也没有名字,大家都唤我小飞,我就叫小飞了。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我已拜入我师父门下,自然便随他姓。我师父姓燕,我又还不怎么识字,师父便给我起了个通俗易懂的大名儿叫燕来飞,取的是燕子凌空腾挪翻飞之意,显然对很是我寄予了一些期望。
但我的表现实在是大大辜负了他的期望。
师父说,功夫要从内功练起,于是我便按他说的,于夜晚盘坐在床上,以意念运转周身经络,以求气脉顺畅,便于吸收天地钟秀灵气而增厚内力。初学者对调息内功没有章法,更须凝神定气、心意合一以维持内力运转,圈圈复圈圈,内息一夜得转个上百圈才算完,我哪有这样的意志和定力?
通常才运转了四五圈,我便睡着了,每次都是被师父叫醒,说我身体松散呼吸绵长,一看就早已陷入梦乡。有一次他一直不叫醒我,存心看我究竟能睡多久,我便打着呼噜一觉到了天明。就这样练了一个星期,我每晚最后的记忆都是强忍困意运功,再睁眼便是天光大亮,数下来竟没有一晚能运转内息至十圈以上的。
所以那天师父终于叹了口气道:“别练了,先停下来吧。”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有些愧疚,跳下床问道:“师父,我一直觉得很奇怪,那些把这内功练成了的人,他们晚上不用睡觉么?”
师父道:“睡觉的功用是修复人体、滋补精力,而内功的秘诀是吸收天地精华,两种方法效用等同,自然可相互替代,况且内功只要入了门,回复精力的效果就比睡眠要好得多了。”
我恍然大悟,却觉得,和整夜费神运转内功比,还是两眼一闭陷入黑甜乡舒服,难为前人殚精竭虑发明练功休憩之法,唉,可惜我等后辈弟子不肖,只晓得睡觉。
师父瞧着我的神色,叹道:“阿飞,你还练不了剑。”
我道:“为什么?”
“你啊,看起来姿态认真,却缺少了一个不得不练剑的理由。”
我愣住了,转念便觉奇怪:“师父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是说过我不聪明,因此要想过上好日子,只有练武一个法子么?”
“没错。”
“只有练武这一个法子,这难道不算是不得不练剑的理由?”
“不算。”
“这又是为何?”
“练剑之辛苦,乃是世间第二大苦,如同从沸锅中沾水练字,须有破釜沉舟的意志力。只有练武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可是阿飞,你觉得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了,对练武所带来的更好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期待,是不是?”
他的话似灵针点破了迷障,想来竟与我心中所想严丝合缝。几天前的我还只是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濒临死亡的小叫花子,被师父收为徒从此衣食无忧,已是此生最大的幸运了,我还会有何不满?既无不满,便难生向上的渴望,更无练功的意志与决心了。
于是我问道:“那么,我何时才能开始练剑呢?”
“自然是当你找到这个理由的时候。”
“到那时候,我便能把剑练得像师父一样好么?”
“这得就就得看你的造化了。我已说过,你的身体恰如未开刃的剑,你的钝力可化为生长出这毅力的土壤,也具备了形成这毅力的先天条件,却缺乏恰当的时机将其激发出来。不过,倘若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你体内的这股精神力量真的被唤醒了……”
“那会怎样?”
“会怎样?”师父微微一笑,“那便如春水决堤,玉山将倾,任是各路神仙何处妖魔,谁也不能阻在你的朝天大道上了。”
师父这几句话让我一下子振奋鼓舞起来,心里豪气顿生,也不禁遥想这自己站在泰山之巅剑指苍天、傲视群雄的场景,心中逸兴壮飞、情思徜徉。可惜一低头,看自己身上师父给的简朴麻衣,又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个顽劣的小女孩,刚摆脱小叫花子的身份没多久,大字不识一个,这么多天了,连夜运内息都还没有学会,既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达不到自己的想象和师父给予我的厚望,又为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而羞愧难当。
我确实有些迟钝,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如今幻想与现实对比,才后知后觉练了这么多天内功却无寸进,实在对师父不起。一瞬间像被打通了心窍似的,沮丧不甘难过全涌上来,纷乱情绪一时大起大落,竟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
我虽然年幼,却也知道为这么一点事就掉眼泪是十分丢脸的,匆忙低下头用手背抹去泪水,忽有一双手抚了抚我的头顶,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师父从怀中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蹲下来轻轻捉住我的脸,给我擦拭泪水,一边擦一边取笑道:“亏得我还说阿飞有潜力呢,十岁的小女孩,遇到点挫折、想点事情就把自己弄哭了,羞也不羞?”
他的手指恰如春风,嘴上却不饶人,我给说得更羞了,却又无可辩驳,只好像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那,沉默地让师父摆弄。师父替我拭完泪,收起帕子招手道:“过来。”
我乖乖跟过去,师父带我进了里屋,从他屋子的架子上翻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来。我坐在床边,他把这本书放进我手里道:“你既还未做好练剑的准备,我便先教你识字吧。”
我看着手里这本书,封面上三个大字,鬼画符似的不知是什么意思。
师父道:“我教你念,这三个字念做‘三字经’。”
于是就这么过了一个月,师父竟真没有再让我修炼一丝一毫的内功,更别说剑法了,他每日早晨翻开书教我念字,上午我便依照早晨所学反复习字,下午师父喝酒,也是分配给我的自由时间,我任意出去玩,他也并不会管。晚上则是课考时间,不仅是白天所学,这半年来我习过的所有句子师父都有可能抽检到,若有一问答不出,第二日中午便少一块肉吃。
我每日都认认真真看书习字,矜矜业业复习,倒不是因为害怕师父的惩罚。
实际上,每当我受到少肉之罚,第二天晚饭时师父都会暗暗增添饭菜的份量。他以为我看不出,可我身为前小叫花子,讨了这么多年饭,术业有专攻,别得不行,掂量饭菜多寡却必是最在行的。
然而师父对我越好,我便越害怕看见他失望的眼神,我被师父收留的过程像是一个美好的梦,越美好我就越怀疑眼前这一切的真实性。不知为何,自停练内功后,我晚上反倒开始做恶梦,常常午夜醒来,一片漆黑中我以为自己正睡在桥下,睡在垃圾堆旁,睡在四面漏风的破茅屋中,而不是在温暖舒适的床铺上。再次睡去,又梦见晚上课考全答不出,师父满脸怒容将我赶出院子,院外的夜色张牙舞爪而来,院门却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越恐惧,就越害怕被抛在后面,越拼命想要抓住,如同师父的关爱,如同安稳的生活,也如同时间。
酸甜百味的时光,恰似清溪奔快、流水潺潺,一出溜便无影无踪了。转眼便到了初春,杨柳冒芽,黄莺初啼,草色也蒙上了一层微微的润青,伴随着第一缕春风,我也把师父的最后一本书学完了。
我问师父:“书已经读完,我可以练剑了么?”
师父道:“还远着呢。”
“那么我?”
“继续念书。”
“哪儿来的书给我念?”
师父道:“今晚拿上酒和那件黑斗篷,我带你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