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漾眼眸一动,霎那间有一丝杀意闪过。
姜疏礼手指抚上那一颗颗圆润的珠子,状似漫不经意道,“本宫从前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却朦胧间觉得这串手钏似是本宫一位很重要的人赠予。可是左思右想,却想不起来,周大人学识渊博,能不能替本宫推想,这手钏该是何人所赠?”
周沉漾将木门从身后带上,眼睛睨着那串珠子,神情很快恢复如初,“南海珊瑚,一株难求,公主手中的红珊瑚更是极品,定然是宫中贡品。”
“贡品?”姜疏礼唇角微微勾起,“那周大人的意思是,这合该是父皇母后的赏赐?”
周沉漾闻言眉尾微扬,挑出好话来哄,“公主乃姜国明珠,有多罕见的珠宝都不稀奇。”
姜疏礼听出了恭维,淡淡笑了一声,追问点到即止,拿起面前的筷箸夹起一块腌笃鲜,“周大人可用过午膳?”
“不曾。”
姜疏礼主动邀他,“那便坐下一起吧,往后十日,还需本宫与周大人慢慢相处,周大人可记得向胞兄复命时,替本宫美言几句。”
周沉漾也没有推辞,在姜疏礼对面坐下,下人将银筷添上,姜疏礼主动给他夹了一块糖醋莲藕,“这是老醋腌制而成的素斋,本宫尝着别有一番风味。周大人不妨试试。”
姜疏礼饶有趣味的看着他,见他吃下那一块浸满了醋的藕片,又给了盛了一勺老醋花生,连带着醋泡的汁都给他舀了一些,生怕他吃不到醋一般,原本满桌的素肴,姜疏礼生生把所有带醋的东西都找出来夹给他,就差唤人把醋罐子拿过来了。
而周沉漾好似故意装作迟钝一般,几乎是不论姜疏礼给夹什么,他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姜疏礼有些疑惑,自己悄悄尝了一口那老醋汁,被酸到面容发皱,问道,“你不觉着酸吗?”
周沉漾饮了一口茶,淡淡一笑,“微臣从不挑拣口味。”
姜疏礼塞了一口米饭压酸,周沉漾放下茶杯,“不过微臣厨艺尚可,不论荤素,都能处理一二。”
“嗯,我知道,上次的粥确实味道不错。”姜疏礼点头。
周沉漾抬眸,“那依公主之见,微臣可否有什么需要精进的地方?”
姜疏礼吃下一口泰山豆腐,“精进倒不至于,不过周大人乃科举新臣,不醉心政务关心仕途,反而不务正业做起厨子了,难不成——”
她顿了顿,眼神饶有趣味,“周大人想要剑走偏锋,成为本宫驸马?”
周沉漾被直白揣测,没有任何波澜,“世人皆知长公主盛宠,能尚长公主者必定平步青云,得圣上厚待。别人敢想,微臣难道不能?”
姜疏礼目光犀利,周沉漾眼神却柔和,脸上淡淡的笑意显得他的话竟有几分真诚。姜疏礼心下微微动容,分不清他这是趋炎附势的恭维,还是顺水推舟的明示。
她怔了良久,最后冷笑一声,心底油然升起几分敬佩之意。上一世周沉漾风光霁月将她独囚冷室,可是占着驸马的名头,他确实在朝堂风头无两,父皇青睐太子心腹,一直到独揽大权的丞相,朝中党羽颇多,甚至到他谋反夺位都顺利得不行。
不愧是活了两世的狐狸,真真是工于心计,阴险狡诈,还想同上一世一样,借着她的裙摆一步登天。
她偏偏不想遂他的愿。上一世是她苦求他无果,那这一世她倒要看看,让周沉漾求而不得会是什么模样?
她冷言,“本宫眼高于顶,周大人恐怕要心意落空了。”
周沉漾不卑不亢,“微臣相信,事在人为。”
姜疏礼看向他,竟从他眼中品出一些胸有成竹的意味。她心底讪笑,把一个人的真心踩在脚下的感觉到底怎样,她谋算确实不如眼前之人,她也从未想过要报上一世的仇怨。
可是如果有人把刀子递到她手上了,她就没有不捅的道理了。
十日清修,姜疏礼逐渐静下心来抄经礼佛,而周沉漾除却那一次的言语越轨,便也没有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只不过是在姜疏礼睁开眼时看见的人是他,睡觉前看见的人还是他。看到最后,姜疏礼都有些发腻,她甚至有几次想挑一些他的错处出来,却发觉他太过周全,一点尾巴都没留给她逮。
侍候笔墨时,他从来都能猜到她下一个动作想做什么。同席而食时,她甚至大多数吃的都是周沉漾亲手替她做的素斋,甚至两三日间隙,他会顾及她吃素吃到腻烦,会费劲心思用豆腐给她做一些形同肉肴的菜给她解解馋。
诸如此类,事无巨细。
她竟然不知,原来周沉漾肯讨好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的细致周到。
莫名的,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在下山时,周沉漾扶她上马车,脚下不小心踩到她的裙摆,终于被她找到了一个错处,她大发雷霆剪下那一片衣角,给他安了一个不敬的罪名训斥。
好大的火,惊得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吱声,头底的像个鹌鹑。
可是就在所有人都畏惧的情况下,轮玉看见那明明正在被训斥的周大人却莞尔一笑,甚至伸手替正在发脾气的公主殿下顺了顺额前的碎发。
轮玉听见周大人平静无比的声音,“公主骂完心底可畅快了?”
那语气中轮玉还听出来了几分宠溺和笑意,是那种从心而生的笑意,不是假意,似乎姜疏礼骂他骂得越过分,他就偏偏越受用。
轮玉一头雾水,也看见她那公主殿下瞬间跨了脸,像是被人戳穿一样,刚刚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立刻垮了一半,最后扔下一句,“神经病。”飞快钻进了马车内。
周沉漾轻笑,摇了摇头,也抬步布入了车内。
轮玉站在车外,听见他们似乎又争执了几句便没了声音,马车前的马夫这才敢小心驱动马匹返程。
*
马车内。
姜疏礼原本想一脚踹向某人,却适得其反,他用着巧劲捏住了她原本蓄足了力的脚,然后握住她的脚踝,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揉着。
“公主是还想微臣侍奉吗?”
姜疏礼忽而一热,拧着眉瞪他。
周沉漾将她的腿搭在自己腿上,他今日穿着是一身青衣祥云窄袖长袍,束腕利落将宽大的袖口收起,给了他一丝利落的飒意,墨色发冠高束起他的马尾。姜疏礼眼前一晃,胸口的心脏便生了叛主之心。
“逆臣!”姜疏礼抵不过他的力气,绞尽脑汁啐出了这两个字。
周沉漾不恼,“公主本就给我安了一个不敬的罪名,反正也无处申冤,那还不如坐实了。”
他表现得极其坦坦荡荡,反倒衬得无故发火的姜疏礼无理取闹。
姜疏礼瞪他一眼,“周大人还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
周沉漾轻笑,“吃啊,怎么没吃。公主给微臣布的菜微臣可是一口都没舍得浪费。”
看吧,他哪是迟钝,他是没寻着良机报复。
姜疏礼想把腿收回。方正的马车内,空间不算宽敞,他和她之间隔着一方小小的红木茶桌,是可以灵活收起的,这辆马车乃公主府御用,周沉漾再熟悉不过,伸手便摸到了开关,方桌便轻巧合拢推进了车壁之间。
两人之间唯一的阻隔都被收起,姜疏礼原本还在与他较着劲,猝不及防,反作用一下她差点扑向他的怀里。
周沉漾稳稳将她托住,手扶着她的腰身,让她不至于跌坐榻,而她的一条腿还架在他腿上。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进,姜疏礼余惊一下抬头,两人的唇只余方寸之离。
两人不约而同都愣了神。相处过十年的人,他们都那样熟悉彼此身上的味道,熟悉对方的每一寸肌肤,甚至是闭上眼,那些曾经鲜少的热络缠绵仍旧会鲜活重现在眼前。
姜疏礼发觉自己浑身竟然都在发麻,连指尖都没办法有力气挪动半分。但其实周沉漾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额前若隐若现的青筋也在暴露他粉饰太平之下波涛汹涌的情绪。
周沉漾望着她那仍旧鲜艳明媚的脸,粉雕玉琢的五官,少女的纯真和青涩还从未在她脸上褪去,即便她如今见到他还是习惯性的蹙着眉,脸色不善,但其实落在他眼中,已经是比上一世的漠然好了太多。
至少厌恶也是一种情绪。视而不见才最伤人。
他几欲失控,手掌抚上她的眉梢,他喉头发涩,他想唤她乳名,甚至那两个字几乎在他舌尖呼之欲出,可是他仍旧需要蓄出一份孤勇来。少顷,姜疏礼先他一步恢复理智,猛地将他推开。
他微微偏头,脸上灼烧的疼痛在警告他。
姜疏礼从他怀里脱身,跟他拉开在车厢内能拉开的最大距离。
“周沉漾,你再敢如此,本公主便将你赶下车去,我……我…我要让侍卫将你捆在车后拖迤百里,治你不敬之罪!”
周沉漾嘴唇干涩,咽喉似被什么掐住,看向姜疏礼发怒的模样,心底有气血淤堵久久不得通畅。
轮玉侍候在马车一侧,视线之内看见车帘猛地被掀开,周沉漾从里面似是被踹了出来,然后飞身跃上一旁的马背上。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叫轮玉都没看清,只觉得帅极了。
只是她定睛一看,却又发现周沉漾脸颊上那抹不自然的红晕,以及身上并不规整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