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雀掠过廊檐,惊动枝上薄雪,落在青瓦上簌簌作响。
院中几株白梅正盛,隔窗送来似有若无的冷香。
陆葭一袭大红嫁衣,静坐在妆台前,莹润如玉的脸被摇红烛影照得格外温柔。
她就要嫁人了。
嫁进宁阳侯府,成为世子夫人。
纵然对闺阁岁月再不舍,她也得承认,这门亲事于她而言,是天大的好事——从今往后,陆家在朝中就有了倚仗,再没人敢惦记着侵吞她的产业了。
更何况,世子裴禹与她年岁相仿,还是个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
就在她面含笑意对镜描眉时,突然有人推开闺房的门,支支吾吾说了句什么。
陆葭执着眉笔的手顿住,讶异地看着从外面回来的贴身婢女白芍。
“你说世子出城了?”
“说是……萧姑娘听闻长姊病重垂危,便哭晕过去,世子送她去城外玉泉观见长姊最后一面。”白芍垂着头,艰涩回话。
小姐遣她去侯府给世子送同心佩,她满心欢喜上门,却扑了个空。
找管事询问,才得知世子的去向。
可知道去向又有什么用呢?
玉泉观离京城这么远,即便快马疾驰,也要四五个时辰才能到。
一来一回,吉时早就过了。
世子他这是明晃晃的逃婚啊!
果然,这话一出,四下寂静,像是屋檐被整个掀开,鹅毛大雪直直落进衣裳里,叫人脊背生寒。
陆葭更是几乎僵在原地。
为着这场婚事,整个陆府,连同陆家名下的铺子,上上下下忙活了小半年。
嫁衣是最有名的绣娘赶工绣的,珠冠是功成隐退的老师傅被邀来亲自打的,连洞房要点的龙凤喜烛,都请了名匠雕花。
谁都知道这场婚事对两家而言有多重要。
偏偏新郎倌本人,居然跑了?
白芍悄悄抬眸,见自家小姐妍若春棠的脸此刻像覆了层薄霜,一时心绪复杂。
犹豫片刻,她还是将听到的消息如实说来:“小姐,世子还留了话。他说萧姑娘自从听闻亲姊重病的消息便终日惶惶不安,近几日更是食不下咽,实在是无奈之下才送她出城。此举只是出于仁义,还望小姐不要误会生气。”
陆葭听罢,将眉笔搁到妆台上,对镜看着自己光彩灼灼的妆扮,轻叹一声。
误会倒没有。或者说,她本来也不在意裴禹和那位萧姑娘的关系。
当初定亲时她就知晓,正是因为前头与世子定亲的那家坏了事,这门亲事才能落到她这个商户女头上。
于她而言,裴禹比之夫君,本就更似盟友。
盟友顾念往日情分收留照拂曾有过婚约的可怜女子,不算错处。他若冷血无情袖手旁观,才叫人心寒。
但一码归一码。
这件事,多得是解法,又何至于做得这样不体面呢?
倘若她没有遣人去侯府送东西,难道要她明日毫不知情地过门,穿着嫁衣,孤零零面对满堂宾客,做一个被旁人嗤笑的弃妇?
他此举,可曾想过后果?又将她置于何地?
心中烦闷不假,但另一处,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冲开,有种拨云见月的豁达感。
陆葭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再抬眸,忽而释然。
是了。
一直以来令她惴惴的,就是那丝“不确定”。
虽说只是联姻,可毕竟婚嫁是人生大事,面对那样一个翩翩公子,心里怎么会不存着一份侥幸呢?
隐隐期盼着,除开那些世俗的成婚理由,也能与他做一对真正执手共白首的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心意相通。
可这并不是她能左右的。
风月之事,谋略无用,只能期待。
现在,这份期待被彻底打碎了。
她终于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即使不谈情爱,裴禹也并非良人。
不切实际的憧憬烟消云散,心里反倒踏实起来。
陆葭迅速冷静下来。
收回思绪,再次开口:“先按住消息,别惊动祖母。备车,我要去趟侯府。”
※
婚期将至,宁阳侯府早已布置合宜,处处都挂着红绸和红灯笼。
白雪红梅相映,胜却人间盛景。
满院喜气里,宁阳侯却怒火冲天,砸了一个又一个茶杯。
“孽障!这让我怎么跟陆家交代!”顿了顿,他恨恨感叹,“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跟萧家定亲,更不该收留那个萧氏女。”
立在一旁的侯夫人和管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
当初与萧家定亲,可是侯爷主动张罗的。
彼时萧家风头正盛,一门三进士,父子三人同朝为官,最大的做到了户部尚书。
四小姐萧檀生得貌美,背靠望族,她自己又有才名在外,京中许多高门竞相求娶。
侯爷便也替世子递了名帖。
原本只是凑个热闹,根本没指望能成,最后,还是四小姐自己看中世子裴禹相貌卓绝,又文采翩然,才同意与宁阳侯府定亲。
对于当时的侯府,算是天上掉馅饼的喜事。
岂料还没等到大婚,萧家就因卷入党争触怒圣上获罪。尚书下狱,其余男丁革职流放,女眷尽数贬为奴籍。
裴禹顾念往昔情分,四处奔走,总算将萧檀救出,安置在了侯府。
可时下有国法,良贱不通婚。人虽保住了,婚事却只得作罢。
宁阳侯对此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区区一个闺阁娇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儿子念旧情要保她,那悄悄养着就是。
往后顶多就是正室过门,发现宅子里还养了个前未婚妻,女人家争风吃醋关起门来闹一闹,那也都是微不足道的内宅小事。
谁曾想,如今竟还没等到正室过门,就将婚事搅黄了!
悔恨之余,宁阳侯对他一贯宝贝的嫡亲儿子也失望至极。
他怎么能这么不识大体?
“若是阿煦还在就好了,我也不必指望裴禹这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一念至此,感慨的话语从口中幽幽脱口。
这句,侯夫人和管家更不敢接。
侯爷口中的“阿煦”,正是两年前战死在边关的侯府大公子裴煦。
大公子还活着的时候,侯爷明晃晃偏袒原配所生的世子,即便庶出的长子文韬武略都更胜一筹,他也从没多看一眼。
现下世子闯了大祸,他倒是放下偏见,惦记起了大公子的好。
但人都死了,惦记又有什么用呢?
静默半晌,侯夫人韦氏才小心翼翼上前道:“侯爷消消火,莫气坏了身子!眼下咱们还是先琢磨琢磨怎么安抚陆家。亲结不成,嫁妆就不说了,咱们给出去的聘礼恐怕也……”
韦氏说的,正是宁阳侯眼下最忧心的事。
这门婚事明面上是陆家高攀侯府,若退婚,自然是陆家嫁女不成更丢脸面。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名声都是虚的,陆葭带来的嫁妆,和他们给出去的聘礼,却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昔年与先帝一母同胞的义昌长公主下嫁,驸马裴氏获封侯位,又得赐府邸良田,才有了风光一时的宁阳侯府。可几代传承下来,侯府早不复往昔昌盛。
现如今,也就只余爵位和门楣撑着,论家底,甚至还不如寻常官宦门第。
因此,在萧氏一族获罪后,侯府才与商户陆家定下亲事。图的,就是丰厚的陪嫁。
裴禹这逃婚逃的,是让整个宁阳侯府的希望落了空。
“嫁妆肯定不用想了。”宁阳侯闷声道,“咱们理亏,也着实没脸把聘礼讨回来。这也罢,就怕陆家还想要别的补偿,毕竟闹这样一出,他们也不好再另找高门议亲……”
话音未落,就有下人来报,陆府的车架来了。
闻声,宁阳侯愈加焦急上火,连连咳嗽几声。仿佛已经看到精于谋算的陆老夫人眸中闪着精光,与他一笔笔算账。
“罢了,将人迎进来吧。”
却是陆葭孤身前来,迈步进了侯府正厅。
她已换下繁复的嫁衣,只着一袭素淡常服,在外面披了件雪青羽缎斗篷,温婉宁静,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怎么是你?你已知晓了?”
“晚辈正是来同侯爷和夫人商议对策的。”
静默半晌,宁阳侯叹了口气,才悠悠开口:“此事是侯府亏欠你们陆家,你要退婚便退吧,聘礼不必退回,权当是补偿。”
“侯爷误会了,晚辈此番前来,并不为退婚。”陆葭蓦地抬头,一双眸子静如深潭。
宁阳侯虽只领个闲职,一生未真正入过官场,但也在高门权贵间混了几十年,自问是见过世面的。
而此刻对上这双眼睛,他竟一时有些心虚闪躲。
事已至此,不退婚,还能如何?
“那你是想怎么办?”
陆葭淡淡开口,刻意放缓语速,字句清晰如珠玉落地:
“这门亲事结的是两姓之好,就此作罢,恐怕辜负两家长辈苦心。况且明日宾客盈门,若仓促退婚,难免惹人闲话。”
“世子离京,自有他的考量。但侯府也并非只有他一位公子。两年前我与侯府定亲时,大公子是还在人世的。”
此话一出,饶是宁阳侯满心算计,也震惊了。
韦氏更是满脸不可置信,喃喃低语:“你是说……可大公子他已经……”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陆葭纤颈挺直,薄背舒展,明明站在低位,却不卑不亢,神情从容。
“明日我与大公子的牌位拜堂成亲。如此,婚礼照旧,嫁妆照旧,一切都能如常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