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玉泉观。
快马疾驰了四个多时辰,才终于抵达此处。
裴禹翻身下马,系好缰绳,又解下腰间玉佩,才小心翼翼将萧檀抱下。
软玉温香在怀,他却没有半分绮念。
不仅是因为四周燃起的袅袅青烟涤荡心脾,更因为他怀中的人形销骨瘦,又哭了一路,现下轻得像随时会飘散。
“到了么?”感受到周遭安静下来,萧檀在裴禹温暖宽厚的怀抱里悠悠醒转。
她语气虚弱得过分,原本莺雀般的一把好嗓,现已哑不成声。
裴禹心下涩然,温声安抚她,“到了,就快见到你阿姊了。”
听闻“阿姊”二字,萧檀眼眶一红,苍白瘦削的脸上又滚落一滴晶莹泪珠。
两年多了。
父兄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生母病逝在狱中,一众族亲下落不明……每每梦回从前花团锦簇的闺阁光景,她都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
醒来,就要面对残酷的现实——她已沦为贱籍孤女,再不是往昔那个明珠般熠熠生辉的萧家四小姐了。
就连她亲自择的未婚夫,也另议了亲事。
从此世家贵族的矜贵骄傲,都和她再没关系。
如今,阿姊也重病垂危,连最后一个亲人也要离她而去了。
唯一庆幸的是,她当初果真没有看错人。
宁阳侯世子裴禹,他虽不如世俗传闻中那些惊才绝艳的少年郎那样耀眼夺目,却脾性温柔,如细雨和风。
最难得的是,他足够仁善。
即便她已从云端跌落,无法再给他带来分毫利益,他仍然愿意朝泥泞中的她伸出手,将她拉回人间,护她周全。
“裴郎。”萧檀拭去眼下的泪痕,仰起头,柔声轻唤。
“多谢你。”
裴禹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没接话,只暗自叹了口气。
她太瘦了,瘦到他甚至不敢将她交给旁人,生怕她撑不过这四五个时辰的路途颠簸。
可他也知道,这一面非见不可。
最后一个亲人的最后一面,如若不让她来见,那么即便往后她还活着,恐怕也只是一具失去生机的枯槁躯体。
但世事总是难两全的。
大婚在即,他要亲自送萧檀来此,就得辜负另一个人。
葭娘,会原谅他么?
裴禹想起那张与怀中人截然不同的、明媚生动的脸,和那双总是盈着笑意的眼。
会的吧。
陆葭她不似萧檀这般贞静娴雅、弱柳扶风,却另有一番在市井中磨练出来的聪颖通透。
她遇事,总是能从容应对,给出最好的解法。
思及此处,裴禹始终揪着的心微微放宽了些。
走完一段山路,行至山门,他动作轻柔地将怀里的人放下,搀着她慢慢走进道观。
从前的萧家二小姐萧榆,已经在玉泉观住了半年有余。
说是休养,其实也就是有个清静住所遮风避雨。
她远不如萧檀幸运。
萧家出事时,萧檀正在舅家探亲,因而躲过了最初的抄家。后来被找到,也只是被投进大狱关着。
十几日后,就被裴禹救回了侯府。
而萧榆,在抄家当日就被抓住了。朝堂之事她不曾参与分毫,天子对萧家的怒意,却尽数落在了她身上。
从贵女到贱奴,彻底的跌落。她在黑暗中颠沛流离一年多,直至偶然遇到故人,才死里逃生。
人是走出来了,有些东西却永远留在了过去。
裴禹也没想到,再次见到萧二小姐,她会是这般模样。
昔日风华灼灼的闺秀,如今穿着一身粗布旧衣躺在硬板榻上,面容憔悴,目光迟滞,尽显油尽灯枯之态。
尤其是那一双手,干枯粗糙,疤痕遍布,竟一点都看不出旧日养尊处优的痕迹了。
萧檀见到姐姐这般模样,更是心如刀绞,呜咽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她跌跌撞撞奔到榻前,握住那双冰冷的手。
“阿姊,你看看我,我是檀娘,我来看你了!”
这一声,终于将萧榆唤醒。
她涣散的眼神变得清明,伸手抚过萧檀的乌发,又抬头看向门口长身玉立的男子。
多好啊,还有这样一个仁善的郎君陪着。
她强撑这么久,就是为了等来这个人。
檀娘或许还不懂,可她已经明白了,在她们这种人面前,有些东西,其实没那么重要。
萧榆挣扎着坐起,剧烈咳嗽几声,面色竟红润起来。
“世子,听闻你就要娶妻了,恭喜。”
裴禹愣住,没想到她会说这个。
萧檀也是满眼茫然,仿佛此刻才反应过来。是啊,裴郎他要娶妻了。
萧榆又问:“那位陆姑娘,很美吧?”
裴禹只得如实回答:“葭娘她……的确貌美。”
“想来也是。”萧榆脸上浮起一丝苦笑,目光温柔地看向身边形如弱柳的妹妹,突然话锋一转,“比之从前的檀娘,如何呢?”
回答她的是一室寂静。
裴禹是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垂眼看着地面。萧檀则是刹那间就明白了阿姊想要说什么。
她眼带哀求地望向榻上气若游丝的人,恳求她不要说出来,却又有那么一个瞬间,卑微地,希望她说下去。
萧榆温柔地注视妹妹良久,最终还是说了。
“世子,我拖着病体苟延残喘这么久,就是想等你来,当面恳请你,纳檀娘为妾,给她一个名分,护佑她余生平安。”
裴禹蓦地抬头,眸中写满震惊。
他不是没有产生过这个念头。
良贱不婚,萧檀注定无法再做他的正妻。想要将她安安稳稳地留在侯府,纳妾,就是最简单的一条路。
只是阻挡在这条路前面的东西,又十分难以逾越。
妻妾尊卑有别,而她身为一个饱读诗书的闺秀,又如何甘愿做小伏低呢?
所以他从来不敢提。
可是当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他竟发现,她好像也不是那么抵触。
裴禹看向萧檀,她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低眉,垂眸,牙齿紧咬着下唇,但始终没说出一个“不”字。
“好。”他听见自己说。
葭娘她,会理解、能原谅吧?
※
“倘若他回头来认错求你呢?你会理解他、原谅他,再与牌位和离,改嫁给他?”
“绝无可能。”
闺房里,红烛依旧燃着,陆葭换回了那身大红嫁衣,坐在妆台前,从镜中诧异地看着来送嫁的闺中好友薛湘宜。
“你还是觉得我是在赌气等他悔过?”
薛湘宜认真地点了点头。
若不是赌气,哪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会因为未婚夫跑了就改嫁牌位去守寡呀!
守寡守寡,那可是未来几十年的孤寡冷清。
“这就是你与你仰慕的陆氏老太君的差距。”陆葭端坐着,任由婆子婢女们往她头上添发饰,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祖母可不这么觉得。她听我讲完,二话没说,只大手一挥又赏了我几间铺子作私房。”
陆老夫人纵横商场几十年,何其精明。
陆葭先斩后奏,与侯府说定了才回来见她,只将来龙去脉简单陈述一遍,她就迅速抓住了要点——
宁阳侯世子在大事面前拎不清,不值得托付。
事已至此,若退婚,旁人的奚落嘲笑是逃不过了。
之后不管是忍着委屈改换婚期,重新嫁给裴禹这头脑不清醒的公子哥儿,还是放低姿态另谋婚事,让人挑挑拣拣,的确都不如明日直接与牌位拜堂。
“你做得很对。联姻而已,又不是嫁了就得守一辈子。”
“先破眼下困局,及时止损,往后再从长计议。”
老夫人说的这些,也正是陆葭所想。
她自幼跟着祖母学经商,打理偌大家业,遇事先权衡利弊,几乎是一种本能。
而这本能,就是老夫人通过血脉和言传身教带给她的。
祖孙俩没费什么口舌,就达成了一致。
唯有薛湘宜还在状况外,苦脸蹙眉,长吁短叹:“婆家可不比娘家。没有夫君庇护,你往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陆葭没说话,只笑吟吟地从匣中取出嫁妆单子,递给她。
薛湘宜接过,看着红纸黑字写着的万两白银、数百亩田产、十几家商铺……心中震荡。这些,还只是给侯府的那部分,陆葭手里,还有私房。
她早就知道陆葭的嫁妆必然丰厚,但不知道丰厚到了这种程度!
“带着这样一笔嫁妆过门,他们不敢怠慢我。”
岂止是不敢怠慢。
这笔嫁妆,别说是养一个人口不多的侯府,就算再来十个八个高门大院,也绰绰有余。
谁家得到这样一笔钱,都得把这新夫人当财神供起来。
“我也不亏。生意做大了,难免树大招风,陆家如今很需要靠山。侯府毕竟是皇亲,往后谁想打陆氏产业的主意,都得掂量掂量。”
陆葭笑着收起嫁妆单子。
薛湘宜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再不多余担忧了。
有这样足的底气,还需要什么夫君庇护?
两人便又说了会儿体己话,天色渐明,送嫁的女亲眷们也纷纷到场,闺房里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添妆、梳头、说吉祥话。
不管平日关系如何,同为女子,在这种时刻,她们都真心祈盼新娘子以后能过得好。
清晨时分,花轿被抬到陆府大门口,压着吉时跨过门槛。
唢呐一声响——
陆葭坐在轿中,第一次念出那个陌生的名字。
裴煦。
虽素不相识,又黄泉两隔,但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