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那道挑衅的目光,裴禹喉间骤然又涌上一股腥甜。
他死死咬住牙关,硬是将那口血咽了回去。红着眼,想再问一遍那面具男子的身份。
却见陆葭连眼风都未扫向他,只认真瞧着身边的青竹,伸出指尖轻轻扫去叶上薄雪化开的水渍,仿佛阶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裴禹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并没有立场去质问她什么。
“葭娘,”他声音愈发嘶哑,手指攥紧,骨节泛出青白,“我知你心中有怨。求你再宽宥我一次好不好?我愿等你回心转意,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辈子,我都等得。”
“那你还是别等了。”陆葭甚至没转头看他,“不是君子仁义么?那就仁到底,义到底,别再辜负了萧姑娘。你说对吧,世子?”
那个“再”字,咬得格外重。
裴禹的唇颤了颤,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他想说,那日萧檀收到亲姊的信,哭得撕心裂肺,当场昏过去。他决定亲自送她出城,真的只是怕她死在半路。
他想说,他虽答应了萧榆的遗愿,却也已经想好,就只是将萧檀以妾室的身份养在侯府而已,并不会真有夫妻之实。
他想说,他从没打算放弃这门婚事。会不告而别,不过是因为他太自负,以为她一定会体谅他、等着他。
可是直到亲耳听到她已改嫁,亲眼见到她漠不在乎的神情,他才知道,原来她并不会等,原来悔不当初是这种滋味。
但此情此景,这些话说出来都太苍白无力,只像是负隅顽抗。
“葭娘……”他伸出手,指尖颤动,想碰一碰她的袖角,却见她猛地后退半步。
而一旁那个戴面具的男子,立时疾步上前,不偏不倚挡在他们中间。
裴禹的手僵在半空中。
多可笑。
明明三日前他们还是令人艳羡的一对佳侣,仅仅过了三日,一个陌生人都能将他们隔开了。
他忽而低笑出声。
走吧。他对自己说。
趁体力尚存,趁理智尚在,快走。
转身,脚步虚浮踉跄,像是落荒而逃。
……
目送那个摇摇欲坠的狼狈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陆葭轻抚心口,长叹了口气。
挡在她前面的裴煦转过身,眸色晦暗不明。
“怎么,心疼他?”
“在别人府上悠闲看戏,徐公子好雅兴。”陆葭没好气地回答。
裴煦轻笑一声。
真冤枉。方才为了气前未婚夫,还说他事事合她心意,与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现在将人气走,嫌他多管闲事了。
“在下并非有意僭越,只是方才我看那位世子情绪不宁,怕他一时冲动,唐突了你。”
“是么。那多谢你了。”
陆葭不欲与这人多话,只淡淡敷衍一句,闷声朝外走。
要说唐突,难道他贸然登门使手段哄得祖母威压她接下生意就不唐突?
这些活着的男子,分明都是一样无赖!
※
清晨时分,青笠便跟着自家公子来了陆府。
朱漆大门气势威严,他识趣地没往里凑,只缩在对街巷子里晒太阳。正月的日头暖而不燥,巷子两侧高墙又刚好挡住寒风,让他难得地偷了半日闲。
只是人虽闲着,心思和眼睛却闲不下来——
见到披着大红斗篷的女子从侯府车驾中下来,他便想,原来少夫人这么好看啊,比名画上的美人还要鲜活三分。待会儿公子见到她,会是什么反应?
再过一会儿……咦?那不是一向最在乎仪表的世子么?他怎么风尘仆仆就骑着马来了?咦?世子他怎么又失魂落魄地从府里出来了?
揣了一肚子疑问,临近晌午,青笠才终于见自家公子踩着石阶徐步而下。
他立马一个激灵蹦起来,顾不得拍打棉袄下摆沾着的灰,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巷口。
“公子!”满腹疑问如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全抖出来,“怎么样?你同少夫人说上话了么?她答应帮咱们了么?我方才怎么瞧见世子进去又出来了,你们没撞上吧?世子他没认出你吧?”
裴煦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斗篷系带,对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恍若未闻。
半晌,才就着最后一句淡声道:“认不出。他从小就眼瞎。”
又忽而斜挑一下眼尾,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可知,清平坊的上元花灯有什么特别之处?”
“清平坊?那一片儿住的都是平头百姓,除了比别的坊市穷些,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青笠挠挠头,“公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她约我后日上元节去清平坊同赏花灯。”
“她?少夫人么?”青笠脚下一绊,险些撞到旁边的墙,“赏花灯……莫不是……莫不是少夫人她见公子你样貌不错,想将你养做外室?”
话音刚落,他脑门上就遭了一记重叩。
“怎么还动手呢!”青笠捂住痛处,“真是少夫人啊?”
裴煦淡然点头。
他面上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指节却无意识地拨弄了几下腰间玉佩。心底似有一团线,丝丝缕缕理不分明——
上元赏灯,好像有那么点特殊意味,又好像不该有任何深意。
再想到方才裴禹对着陆葭悔恨陈词时,两人间那股涌动的暗流,他倏然回神,唇角扯起个自嘲的弧度。
总不至于,邀他同游,还是拿他当气裴禹的棋子吧?
※
薄暮时分,陆葭回到了漱雪居。
院中白梅吐着似有若无的幽香,廊下风灯轻晃,澄黄光晕将青砖地面映出几分暖意。
见她回来,蔷儿赶忙招呼婢女们上菜。
怕她吃不惯侯府大厨房供的饭菜,蔷儿早叫人将院子西南角的小厨房收拾出来,灶上用的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炊具,备菜的、掌勺的,连烧火婆子都是陆府老人。
陆葭被几个丫头簇拥着更衣洗手,然后坐到桌边用膳,热闹间,她不免觉得好笑。
这回门回的,先见了个图谋她生意的讨厌鬼,又来个亡羊补牢说空话的前未婚夫,怎么回到侯府,反而更像在自己的裁月居呢?
莫非这就是寡居的好处?
用过晚膳,心中积压的烦闷一扫而空,陆葭便喊来醅雪,叫她去取书房钥匙。
——早就想看看了。
当朝崇文,世家公子个个都有个独属于自己的书房。于他们而言,卧房多半只是日常歇憩的地方,下人来来往往,并不清静。而书房,才是真正的私密空间,也更见各人品位秉性。
换言之,在那里才能看到裴煦更真实的一面。
醅雪做事伶俐,很快取来钥匙开了锁。陆葭却在门前略顿了顿。
她伸出手,指尖抚过门框,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窥探逝者的旧迹,似乎有些失礼。
正踌躇着,却听身后醅雪轻声道:“少夫人且宽心,公子若还在,也不会拦你的。”
这话正说到她心坎上。
于是陆葭抬手,“吱呀”一响,雕花门应声而开,一股清冽的松墨香扑面而来。
和她预想的一样,裴煦的书房陈设简朴,却处处雅致。
临窗的书案只摆了两方砚台和一尊笔架,笔架上悬着几支狼毫,看起来仔细清洗过,笔肚上却还留有长久使用浸润的墨痕。
东边是一整面墙的柜架,上面一件玩赏闲物都没有,只摞满了厚薄不一的各式书籍。房门正对面的墙上悬了幅笔意疏朗的山水画,西侧案上搁了把蕉叶琴,旁边放着几本薄薄的册子。
陆葭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却惊讶地发现,这并不是琴谱,而是剑谱。
翻开来看,纸页间夹着几片竹叶,页边皆是密密麻麻的批注。还是那笔凌厉似剑的字,却比杂集上的更加工整,显见是极用心写的。
不知怎的,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清瘦身影。夜深人静时,十几岁的少年独自在此执笔夜读,参悟剑法,时不时提笔作注,又凝眸深思。
单是想着,心头就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柔软。还想再寻些他的手迹来看,却又觉得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小姐,可是要回屋歇下了?”见她提灯转身,白芍在门边轻声问。
陆葭正要应答,忽听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嫂嫂,莫怪我来得突然,我早就想来向你道谢,实在等不住了。”少女嗓音飒然利落。
循声看去,竟是裴笙,怀里还抱着把剑。
陆葭将书房门轻轻掩上,转向她,唇边含了抹笑:“外头风大,二妹妹随我去暖阁说话罢。”
暖阁里香雾袅袅,芙儿捧来两盏滚热的姜茶。裴笙解下淡青斗篷,将怀中的剑搁到桌上。
剑身如寒霜,尾部还悬了个精巧的剑穗,正是陆葭前日所赠。
少女指尖轻轻摩挲着剑穗,眼中盛满珍惜,语气也带着欣喜:“嫂嫂怎知我会使剑?我连母亲和姐姐都瞒着呢。”
“从这里看出的。”陆葭浅笑,伸手指向她右手虎口处的薄茧,“绣花茧该在指尖,弹琴的茧要更靠下些。这个位置生茧,虽不知你使的到底是什么兵刃,但赠把好剑总不算偏错。”
“不过我倒是好奇,身为侯府小姐,你怎么会学剑?”
茶烟袅袅升起,裴笙的眼睫倏地一颤。
她望着窗外沉沉夜色,声音轻得有些缥缈:“是……长兄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