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陆葭指尖倏地一颤,慌忙移开眼神。

    对于他因何戴着面具,她设想过很多理由,譬如假冒旁人取而代之,四处行骗遮掩身份,又或者怕被仇家发现云云。唯独没想过,会是这么简单直接的原因。

    无心的一句质问,竟直戳对方痛处了。

    ……原本生得那样一张夭矫不群的脸,却被伤疤毁了,应该是痛处吧?

    她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声音却卡在喉间,又化作一团暖雾,消散在清幽梅香里。

    裴煦不动声色地将面具扣回脸上,保持着方才微微俯身的姿势,低头看着她。

    “吓到了?”他低声问。

    陆葭摇摇头,眼眸低垂,鸦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抱歉,是我唐突了,还请见谅。”

    头顶似乎又传来一声轻笑。

    他的语气恢复了先前的淡然,“无妨,能打消你的疑虑就行。”

    顿了顿又道:“我知道这桩生意令你为难。除却该付的银两,你还另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就是。”

    话音轻落,四下寂静,唯有那几株白梅与青竹在寒风中簌簌轻颤。竹枝摇动着,一片细长的叶倏尔落在少女乌发上。她对此似乎浑然不觉。

    裴煦看着她发间那抹青翠,乍然想起昨日屏风后的梅瓣。莫非清风有识、梅竹解语?

    一晃神,他竟想伸手替她拂去那竹叶。然而指节微微动了动,却又不敢抬手,喉结一滚,终究还是忍住了。

    就在这分神的瞬间,少女忽而仰起头,抬眸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梅梢薄雪:“那么,我的第一个条件是,后日上元灯节,你陪我去清平坊赏灯。”

    “赏灯?”裴煦不解,“就只是赏灯?”

    “是也不是。你去了就知。”陆葭抬手紧了紧斗篷。那片竹叶随她的动作悄然滑落。“我该回侯府了。此处是我旧居,徐公子是要自行离去,还是继续去陪祖母下棋,请自便。”

    裴煦闻言,提步跟紧她。

    心道,难怪偏偏选在这里谈事,原来是顺道回来看看旧日居住的地方。

    于是出院门时,他又特意回头看了眼门上的“裁月”二字。只这一眼,忽而内心澄明,霎时懂得了先前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因何而来。

    漱雪庭前白,裁月竹间青。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

    寒风似刃,刮得人脸生疼。

    马蹄踏碎官道上的薄冰,溅起细碎雪沫。

    裴禹右手持着缰绳,左手轻扯大氅,将怀里昏睡着的萧檀裹紧,唯恐周遭刺骨的寒意再度侵蚀她本就虚弱到极点的身躯。

    “驾!”他扬鞭催马,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自从三日前连夜离京,他几乎就没再合过眼。硬撑着替萧榆处理完后事,还要照顾哭昏过去的萧檀,现在他眼底布满血丝,下颌也冒出了些青黑的胡茬,全然没了平日那份温润风流。

    “葭娘……等着我。”他在心底默念。

    眼前浮现出那张灼灼如棠的脸。那是大婚前几日,他难耐欣喜,破了婚前不相见的规矩,闯进她的裁月居,却被婢女们拦下。

    几个丫头铁面无私,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屋。偏他去的恰是时候,陆葭正在试嫁衣。他立于窗外,遥遥一望,只见镜前女子窈窕娉婷,红衣雪肤,唇点朱色。眸光流转间,眉眼盈盈,胜却无边春景。

    若非耽搁这一遭,那春景三日前就该被尽揽于他怀中了。

    转过最后一个山坳,上京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裴禹双腿夹紧马腹,白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

    城门守卫认出是宁阳侯府世子,连忙让开道路。他径直穿过一条条长街,熟悉的朱漆大门终于映入眼帘。

    裴禹猛地拉住缰绳。

    不对。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红灯红绸,只有两尊石狮子沉默地蹲着。

    他翻身下马,打横抱起萧檀,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

    “世、世子回来了!”门上小厮听得这动静,从边上探出头来,脸上惊诧不已,转身就要进去通报。

    裴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怎么这么冷清?大婚的东西呢?”

    小厮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这……小的也说不清楚,世子还是先去见侯爷吧……”

    不等他说完,裴禹已经推开大门。

    管家裴吕从偏厅匆匆赶来,见他怀里还抱着萧姑娘,皱纹纵横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吕伯,葭娘呢?府上为何将大婚的装饰都撤了?”裴禹哑声问。

    裴吕深深叹了口气,浑浊的眼中满是忧虑:“世子,您回来晚了。”

    “什么意思?陆家要退婚?”

    “陆大小姐,不,现在该称作少夫人。”裴吕避开他的目光,“三日前她已经同大公子的牌位拜堂成亲了,正巧今日回门。”

    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雷,劈得裴禹两眼发黑。

    若不是怀里还抱着个人,他几乎要失去力气跌跪在地上。

    “不可能……葭娘不会的……大哥他已经死了啊……”

    “世子。”裴吕压低声音,“这门亲事因何定下,您是清楚的。请帖递遍京中名门,少夫人也是为了两家名声才出此下策,事已至此,您还是先想法子让侯爷消气吧。”

    裴禹喉头滚动,竟尝到一丝血腥味。

    “我这就去见父亲!三日前过的礼做不得数!”

    他疾步冲回赏翠轩,匆匆将萧檀放到榻上,吩咐婢女好生看顾,就往正院冲去。

    “逆子!”刚进院门,只听一声怒喝从传来。宁阳侯裴维站在台阶上,面容冷峻如铁,“你还知道回来?”

    裴禹自知理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亲息怒!檀娘她亲姊突然病危,儿子也是顾念君子道义才不得不送她去见亲人最后一面……”

    “住口!”裴维怒极拂袖,“这种时候知道将君子道义搬出来作遮羞布了?你不顾两家名声携那贱妾私逃时君子何在?道义何在?若不是陆葭急中生智,现在只怕满京城都在传我们宁阳侯府的笑话!”

    寒风肆意掠过厅堂,跪在地上的人却感觉不到冷。胸腔里仿佛有利刃不住搅动,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葭娘……葭娘她真的……”他抬起头,薄唇翕动,“可大哥他已经死了啊!”

    裴维冷哼一声:“死了也是你长兄!陆葭现在是你长嫂,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

    记不清是怎么离开侯府的了。

    还是那匹马,还是利刃般的风,还是道路上飞溅的雪沫。

    不顾胸口剧烈的起伏,和喉间不住上涌的腥甜血气,一路疾驰,终于看到陆府大门。

    下人阻拦,裴禹只当没听见,抬腿迈过门槛就往里走。

    朝西北边去。回廊、梅林、池塘……他来过陆府多次,去往裁月居的路线早已熟稔于心。

    脚步沉沉碾在路面上,衣襟带起一阵风。

    穿过一处葫芦门,终于远远望见几株白梅。他便知,快到了。

    她在做什么呢?惦念他么?怨恨他么?是否正盼着他回来?

    裴禹低头看了眼自己沾满尘泥的皂靴和衣摆,此时才想起,他竟连衣服都忘了换就来见她,风尘仆仆的,太不得体。

    他想要捋一捋鬓发,却在抬袖的瞬间,整个人僵在原地——

    陆葭正从裁月居朝外走来,身上裹着件大红斗篷,领口一圈白狐毛衬得她面若新雪。

    裴禹深吸一口气,踉跄两步冲到她面前站定,语声哑涩:“葭娘,我回来了。”

    陆葭原还在生徐易擅自上门的闷气,闻声抬头,就见眼中布满血丝的男子面色苍白地杵在她面前,顿时气上加气。

    一个二个都这样,陆府都要成商铺了!

    见她没回应,且一副并不愿见到他的样子,裴禹手指蜷曲,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竭力抵挡心头烈火灼烧般的悔意。

    半晌,他又低声下气地试探道:“葭娘,你只是在赌气对不对?你气我不告而别误了大婚,所以用改嫁这种方式来惩罚我。我知错了!我这就悔改,明日我们就重新拜堂成亲!”

    陆葭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来挽回的。

    她只觉得十分可笑,没挪动步子,站在阶上,居高临下,漠然地看着这个昔日高傲无比的未婚夫。

    “醒醒。你现在该叫我长嫂。我倒也不至于只为了气你就胡乱改嫁。”

    “那你为何嫁给裴煦?你分明不认识他,而且他已经死了!”

    “死了不正好么?我就是甘愿嫁给死人。”陆葭看着眼前狼狈的人,忽而唇角上扬,绽出一抹笑。

    “若不是你闹这么一出,我也不会发现,我与你兄长裴煦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事事合我心意,且还死了,再过多少年都还是皎如明月的十七岁无瑕少年,不比你这个随时会烂掉的活人强?”

    裴禹被这番话惊得愣在原地。

    旁边抱臂斜倚着门框看热闹的裴煦也惊了。他只觉得心尖酥痒,似乎周遭一切都倏然消失,脑海里仅余“我与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几个字。

    这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令他喉头发紧,极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裴禹似乎这才发觉旁边还有个人,眼带怒意地看向这个戴面具的男子,质问:“他是谁?”

    迎上亲弟弟那嫉妒到发狂的目光,裴煦心底忽而腾跃起一种莫名的骄傲。

    于是他站直了,上前两步走到陆葭身边,头略一歪,对着阶下神情失控的男子玩味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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