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存活参与者：9】

    缠绕至一体的灌木，不分你我。

    隐蔽的世界掩藏着秘密，如同森林深处不知天日的腐尸。

    她揉搓着手肘的关节，这样的天气里，阴冷处的冷意很独特，像一抹微妙的痒。

    水珠不断滴答，渗过树叶被四散打进这座堡垒，耳旁传来一阵远处的轰鸣，她这才意识到下雨了。

    雨。

    雨水渗进了衣领。

    葛月已经在这座中心花园里待了一个日夜。

    她难得有闲心去观察这座花园里的植物，她这才意识到它的离奇，与季节不符的植物与花蕊生长着，这大概是这个世界里，最为“妄想”的一部分。

    “我以为你会早点来。”

    她说。

    目之所及，易理已经找了一处断裂的树桩，她在这里坐了有一会，脚底发麻，裙摆和衬衣早已被浸湿。

    易理的回话和她的话题毫无联系。

    “所谓‘backstory’，幕后故事不过如此。”

    葛月心下一颤：“什么意思？”

    “你一直背着手吗？”易理问，却没有等她的回答，“在你的故事里，你再次在花园里和张莉重逢，你一直背着手吗？”

    葛月：“……不行吗？这种小事。”

    “那不是你的习惯动作，1号，你喜欢把手抱在胸前。”她抬了抬头示意，“就像你现在这样。”

    葛月松开手，尽量让它们自然下垂。

    “你背着手是因为你想把它们藏起来。不过，我更想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在什么之后？”

    “在你的叙述之后。”

    侦探微微侧头，葛月已经对她这些细微的小动作感到熟悉。

    果然，下一刻——

    “不如让我先说说我的推测吧，你也可以把它们称之为‘妄想’，因为我并没有证据。”

    易理拍了拍膝盖上的雨水，继续道。

    “我不确定这些事发生的先后顺序，但是，接着昨天的话继续——张莉以为她可以轻易地杀死张茂，但张茂却杀不死她。是你让他们达成了一致，杀死对方，这样的一换一可以让这对兄妹不那么为难，更何况，那个境况对张茂而言已经是走投无路。

    ——但，张莉知道了‘死神’的规则，她清楚地知道，死神在杀死一个人之后，无法继续杀死另一个。而她显然，内心深处对这个亲人的感情没有那么深。她只需要按照你说的做，在‘规则’的作用下，死的只会是张茂，所以她选择了平静地赴死。但，事实并非她预计的那样。他们两个人都死在了那间教室里。”

    葛月弯弯唇：“你继续。”

    “至于是谁告诉她的？我想自然是你。不过，她为什么会死在那里呢？”

    “是呀？为什么呢？”

    “昨天，你突然问了我身份与号码的联系，当然我知道你或许有其他意图。但我猜，这当中或许有某种猫腻，但不是号码有紊乱，而是身份。所以，这个推论出现得很自然——为什么只能杀死一个参与者的张茂杀死了张莉？或许答案很简单，因为他并不被限制。

    或许，他并不是‘死神’。”

    “被你发现了吗。”葛月抿抿唇。

    “这也顺道解决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张茂愿意答应那个1换1呢？因为站在他的视野里，他可以杀死张莉。而薛冥的死亡，是一起‘好人’间的谋杀，并不是所有的杀意都来源于这个世界。而你收回手机，除了掩藏死神的规则，还有一个目的。”

    说完，易理从一直提着或挎着的制服包里掏出来两个手机。

    “一开始的确没想到你会藏在会议室里，助手费了番功夫才找到。”

    她按下两个手机的开机键，点开短信。

    “「普通人类Z」、「死神Z」……他们两个使用了同样的代号，所以，你可能在什么时候交换了他们的手机，你要掩藏的，是侦探可能知晓这一点的可能性。”

    “谁说不是呢。”葛月说，“毕竟张茂睁开眼就看见了薛冥，他又是个新手，看到手机的时候已经是之后了。”

    “说了一句真话吗？”易理看向她，眼底一瞬光芒闪过。

    葛月勾勾唇：“什么意思？”

    “要完成这一切，张莉一定知情，包括交换的手机，也就是说，看起来只存在张莉是死神这一种可能性。但我说过，张莉不是死神。”

    葛月：“对之前的判断这么自信吗？”

    “很自信。她整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死神气息。包括你提到的‘善良’，这也是一种佐证，她甚至不愿意薛冥的事在众人面前被过多提起。”

    易理用手指点了点下巴：“但张茂的确拿到了不属于自己的手机，并不是‘普通人类拿到了死神的手机，而是‘死神拿到了普通人类的手机’，如你所说的排中律，非此即彼。

    这样才能让他安心地选择一换一，当然我不会考虑他是有意地放过张莉，这样的话，一换一不会被成立，他只需要选择在那个天台，死在我们当中的随便一个手里就好了。所以，关于换手机，张莉是知情的，甚至是你们商议出来的。”

    “不错的推测。”葛月点点头。

    易理：“但现在，问题在于，为什么是你们站到了一起，为什么，死神与人类会站在一起。”

    “其实还有个问题。”

    葛月终于主动了些，“找你所说，张茂和他被叙述出来的可不太一样，如果他不是死神，那他为什么要选择一换一呢？”

    易理沉默片刻，她还算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不矛盾。”

    “什么不矛盾。”

    “自私、胆小、脆弱，他和他被描述出来的不是挺像吗？无论如何他都杀死了薛冥，而且，他因为曾经的事件，应该对这个事件很恐惧，他可能并不想这件事被深挖，可能他的想法和张莉原本的对薛冥的想法是一样的，早点死去，不用面对多余的剖白，还勉强算是带走了一个‘死神’，当然，也可能他的手机很早就丢了，他没来得及看清规则。”

    葛月眨眨眼：“也可能他还算是个合格的哥哥。”

    “你‘合格’的标准太低。”

    “你赢了，继续吧，说说，我和张莉为什么会站在一起？”

    “既然张莉是人类，而你是死神，那掩藏身份的只能是你，但我并不觉得，她会轻易相信陌生人。”

    “你和她也算是陌生人，对她倒是有莫名的信任。”

    易理：“相信判断，不是相信她。”

    葛月：“可能她就是那样很容易相信我呢，她的确说过，她很亲近我。”

    “但有一样东西太过频繁地出现在了你们的故事里，她不可能忘记。”

    易理再次晃了下手机，随即丢进拉开的拉链里。

    “你们的对话里不可避免地提到它，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普通人类的规则的呢？如果她给你看了，那她不可能提出这一点。”

    ——

    我们也算是拥有共同的秘密了，会长，如果可以的话，可以互相看看彼此的短信吗？

    葛月沉默半晌：“如你所说。”

    规则。

    在看到普通人类规则的瞬间，她就意识到了，死亡就在眼前。

    一个普通人类想要胜利，有一个非常完美的解法。

    只要在知道且避开侦探的前提下，一直杀人就行了。

    人类无法杀死两个及以上的同类，只要一个人担当刽子手，那么就能在最多杀死一个同类的情况下，杀死剩下参与者当中所有的狼人。

    ……只要有任何人类意识到，这不是个死神给予人类死亡的游戏，而是人类围捕死神的世界。

    而且，绝对、不能让“侦探”掌握最初的话语权。

    易理打断她的回忆：“回到那个放置的问题上，既然张茂已经杀死一个人，为什么还可以杀死张莉？排除掉其他可能，果然，这是你另一个障眼法。学生会长，之前你很轻易就理解了我的意图，其实是因为，你最初的思维和我很相似，不是吗？”

    葛月：“虽然不可避免的，这几天让我觉得死亡离我已经很近，但是，如果这是一个无关死亡的游戏，能和你一起玩，我会享受更多。”

    背景故事。

    妄想副本多是由某个参与者的记忆生成。或许是张茂、或许是张莉。

    给予你的舞台不止是这个校园，也包括那个故事。叙述者要怎样讲述这个故事？

    所谓副本，“青苔之森”。

    有关于森林的中心，他不过也是这当中的一部分。

    “可以杀死第二个‘普通人类’？不，规则很清楚，这是假的，那就存在另一种可能性——薛冥并不是副本的参与者。”

    易理冷然地注视着她。

    “你同时欺骗了你的同伴死神2号和人类3号，让他们以为死去的薛冥就是8号，但其实不是——但毫无疑问，第一天，有一个参与者在薛冥坠楼之时一并死去，在那一刻，存活之人从12变成了11。”

    她撩了下湿漉的黑发，继续。

    “她信任你，因为你给了她一部‘人类的手机’，无所谓称呼是什么，你完全可以说那是你的代号，甚至她可能不会问。而你一直在这座花园里，如你第一天那样诚实，你在这里杀死了第十三个人，尽管你很小心，但可能还是沾了些血迹，于是你和她说话的时候需要背着手，你拿到了真正的8号的手机，你知晓了规则，也将8号的手机展示给了3号，让她误以为你是她的同伴，你们作为盟友，将一同‘轻松地杀死张茂’。而你的意图？也很简单，因为在第一天，你想获得的结果就不是一换一，而是、一换二。一切如你所愿，两起死亡事件，让‘死神’走在了人类的前面。”

    易理停顿片刻。

    “在此时此刻，我所说的一切已经不再是‘妄想’，01号。第十三个人的尸体，此刻就在这座花园里，只要我们找到它，妄想就会成为现实。”

    葛月却像是彻底松了口气：“你果然没看到。”

    “什么？”

    “在我杀死他之后的第一眼，在这座花园里，我站起身，看见了你的眼睛。我以为你或许看见了我那个时候做了什么，那把刀一直藏了很久，后来我把它放在了那间空教室里，它会作为第二起事件的凶器，和我毫无关系。”

    葛月喉咙里有些发干。

    “我没想到教学楼的这一面会有人，说实话，因为往常，我进过的副本里，‘出生点’几乎是统一的。我不想让你们注意到薛冥的存在，因为他在这个世界里就下了太多痕迹，很多你们就会意识到，这个世界几乎是由他构成，他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并非外来的‘参与者’。所以，那摇摇欲坠的铁牌也失去了它本来的用处。”

    易理：“第二次坠落……”

    葛月：“对，我想，毁容会比较好，这样你们可能会更慢地发现他的身份，但很可惜，你的出现打碎了一切。”

    她闭上眼，陷入回忆。

    “那原本是个还算完美的方法，如果没有那一眼。我会杀死8号，而且他将从来没有存在过，张莉不会怀疑我，而你们调查不明身份的尸体的死亡，他跳楼身亡，再一次，和我这个在花园里的人毫无联系。”

    葛月叹了口气。

    “但很可惜，你掌控了局面，但万幸的是，尽管薛冥的身份没有被掩盖，知道一些内情的张莉却是十足的新手，她没有意识到薛冥的身份有问题，其他人也没有——”

    葛月忽然话音一转。

    “说起来，我在朝着你们说那个伪逻辑的时候，忽然领悟到了它的真谛。你不是在阐述真相，而是在说服众人，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本身就拥有着正确的答案。”

    薛冥的死亡，任何人看来都疑点重重。

    这位“侦探”，为什么自始至终，对第一起案件都轻拿轻放呢。

    葛月站起身，走到树叶灌木稍显稀疏的地方，她抬起头迎接雨水。

    她在做最后的抉择。

    “这是个信任游戏，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你交换短信。”

    说是抉择，但其实早就没有选项了，不是吗？

    她只能走上这条路。

    张茂死了，而自己的杀人能力也已经使用，说是1换2，其实她作为‘死神’已经并不合格。

    葛月迫切地、想要知道剩下的那个死神是谁。

    而易理也没有给她多余的选择。

    “不行。”

    易理同样站起身，阴郁的环境将她周围的一切都深化，仿佛是从冥界而来。

    “01号，如你所说，这是个信任游戏，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用另一个人的手机来骗你？”

    葛月笑了笑，她右手轻触头发，发圈却也一瞬滑落，落入她的掌心。

    她靠近易理。

    “我、无法杀死你吗？我知道这一定不是谎言。”

    她感到疲倦。

    她倾身靠近。

    她将易理湿漉的头发捋开，轻易地将那些发丝拢到一起、束好。

    易理这才发现，原来她的发圈上有一粒弯月。

    “如果是你的话，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最后、也是第一次，她挽了易理的耳发。这让易理有片刻的怔愣。

    “所以，X，我要如何去死？”

    你不可以杀死死神同伴。

    你不可以杀死侦探。

    你不可以杀死两个及以上的人类。

    预示就在眼前，但它不可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