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那时的老东岳庙,并不似现在是街道,也不是集中在马路两边,而是一座真正的庙,位于现在的东岳庙背后,附近聚有几家小店铺而已。但旁边有可以通车的简易公路,即老207国道,有乡公所,学校等,也算是个政治经济文化的小中心。经过的军队,继跑日军的日本兵之后,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国民党军的吃光队伍等,都有在那里或多或少地停留、驻扎过。
外公外婆家,傍东岳庙的背后而居,后来搬家到蛇公氹,离这里也很近,又是一条南北要道的大路边上,这也是母亲从小就见识过不少特别的人和事,造就了一副处事不惊,坚韧不拔的性格的主要因素吧?
打仗,部队就会损兵折将,需要及时补充兵员。日军和国民党军队,强抓壮丁炮灰,所有的青壮劳力,都不敢在家露面。一有抓丁的消息,保长也会偷偷走漏给乡亲们,让他们家的壮丁提前躲到外面去。
乡亲们对抓壮丁,恨之入骨,怕得要命。因为抓去都是青壮劳力,是家里的顶梁柱和希望所在,更让人抗拒的,是因为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二嘎公和二嘎嘎(外婆),就是怕大儿子被抓壮丁,无意中分秒之间,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二儿子。当时,看到要壮丁的人来了,里屋传出刚刚出生的二儿子的哭声,性急的二嘎公心里火冒三丈,操了打降木就奔向二嘎嘎一棒打了下去,骂她没有招呼好孩子。二嘎嘎自己也害怕害了大儿子,急忙将□□摁进孩子嘴里,并用□□紧紧堵住他的哭声。等外面抓壮丁的人应付过去,才发现二儿子已经遭遇了不测,都不知道是二嘎公打二嘎嘎的打降木失手打到了孩子,还是二嘎嘎的□□逼住了孩子的呼吸?按当时的国民党政府的政策,独子是不会被抓壮丁的。但是在实际的执行当中,特别是战争期间,根本没有这样的保障。可在百姓的心里,总是对政策充满信任和期待的;二嘎公二嘎嘎都是害怕泄露自己又有了儿子的事实。
保长,可以说是保证壮丁来源的第一责任人,是有任务指标的,总抓不到人,自己肯定过不去。所以,有时候也一定会抓走一些。幸运的人躲得掉,但绝不是所有人,所有的时间,都会有这样的幸运。就像那句俗语所说,你躲得了初一,不见得躲得了十五。那些被抓去的人,生怕你再跑,关进乡公所的房子,被看得紧紧的,但是,吃饭还得吃自己家的,由家人送去,队伍上来要人了,再统一进行移交。
母亲说,有位老大娘,每天都要来给儿子送饭,可自己却送不进里面去。所里有规定,只有小孩子才能进。大娘没办法,想请姨妈替她送进去。不过六七岁的姨妈,哪里有这个胆量?一次也没有答应过。而四五岁的母亲,却在旁边自告奋勇,要替大娘送。有了一,就有二三,母亲替大娘送过一次以后,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她送饭的接力人,每天都帮大娘把饭送到她儿子手里。那是冬天寒冷的时候,大娘自己则到乡公所的伙房,找伙夫要灶堂里未燃尽的灰火,装到自己提着当取暖器的小火钵子里,同时也会主动给母亲撮上一钵。
有付出,就总会有回报,不论大小,也是回报,在今天看来也许不足挂齿,但当时却也稀罕。母亲早早的就体会到了帮助别人的快乐,也懂得了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的道理。
乙酉年(1945年)的农历正月十四日,天刮着大风。外婆他们一邻居家的两个小女孩,手拿香蜡纸火,要给她们的祖人上坟拜年,放鞭炮,烧纸样(钱)。坟地就在外婆家的草棚屋边上,坟头四周都是干枯的杂树野草。恰好有别的邻居看见了,便上前劝阻:“有心做端午,六月也不迟,街(今)儿风大,你们纸样就不要烧了”。哪知道,小孩子家家,不懂厉害祸福,只知道不折不扣完成家长交代下的任务,完全没有听进去。纸样一点燃,大风将火苗卷起,火势腾地就烧开了,她们自己都躲闪不及,还被烧到了头发。
霎时间,大火就窜上了外婆他们的屋顶。火借风势,草棚屋顿时就燃成了一片。才七八岁的姨妈,竟然没有被吓得不知所措,第一时间,从屋中抢出了才过百日的大舅舅,外婆从外面进到屋里,想抢点东西出来,都只从衣柜里抢出了一件夹衣,以外什么别的都来不及拿。姨妈要是稍有迟疑,大舅舅很可能就会葬身火海。家里的所有家具,包括外婆的织布机,全都一并化为了灰烬。住处没有了,生活物质没有了,幸运的是,人都好好的。
在离被烧的草棚屋相距不远的两处地方——蛇公氹和窑湾,都有房屋空着,无人居住,都是熊寡妇家的。窑湾的和刚烧掉的一样,是草棚屋。蛇公氹的房子就不一样了,那是他们过去的碾坊,光中间安装过碾盘的部分,就是连四间的大通间,只屋顶有横梁没有墙隔着的那种。两头有小屋和厨房,并且是全瓦房,那可是普通人家可望而不可及的。但是,这么好的房子却没人住,那也不是一般的原因。因为这里过去的住户,家里有人死去,流了尸水在里面,后来又有一个孩子,从屋旁堰塘边的树上掉进堰塘淹死,认为房子不吉利了,住不得,搬走了,房子就一直空着,也没别人敢去住。母亲说,那时很多人都是居无定所,反正住的不是自己的房子,栽的也不是自己的田,住不下去了就搬家。有的搬出去,有的又搬进来。就像外婆家被烧的也是地主的庄房,最简易的草棚。
现在,这两处弃房都可以去住,外公外婆掂量的是住哪一处好?
关心他们的邻居极力打破(劝阻),说这不吉利的房子再好都不能住。
但是,外婆还是跟人去看了房子,且一看就喜欢上了,并不觉得怕。是啊,比起外公外婆过去几度迁移住过的那些逼仄的草棚,这又宽敞又亮堂的房子,哪里得有?于是马上就搬进去住了下来。
有人和外公说,你们住在这里好都是好,就是有个人不晓得你们能不能国不国交(结交)得到哦?外公知道他说的是谁,在一山之隔的地方,住着一个大土匪。他也果真给外公他们的生活带来过困惑和损害。
而住在一桥之隔的公界岗那边的姨婆,也不无担心地对外婆说,“你们住到列些(这里)好是好哦,就是有些孤单呀。我天天的(在)跟寝(周围)收狗粪,看抖(见)几回,一个半大伢儿(鬼魂)在稻冲(场)里走来走克(去)。姨婆说出来,大概还是为了让外婆他们有所防范吧?
如此种种,外公外婆的心里,也不可能不受到影响,没有担忧和疑虑,但日子还是要过的,去哪里找更好的住地和房子呢?外公外婆都定下心来,外婆开始张罗着重新置办织布机,前面说起过,外公他们分家之前,在祖外公手里,六子二女,好大一个家,人手多,什么事情都好做,做的就是整米的生意。也正因为这这样,才引起了土匪的惦记,被一次又一次地抢劫。分家后因为躲壮丁,外公长年累月在外打长工,做的也是自己的老本行,替人整米。人大都是做过一行就会爱一行,精一行。而这个房子里面,还正好有过去开碾房弃下的整米家伙,碓臼碓嘴都在,外公也有喜欢的地方。就这样,外公也将它们重新安装好,自己整米方便了,还可以供邻居们使用。看来,这是个不可多得多的好住处。
可事情偏偏就是凑巧,一家人刚住进来几天就遇到了不顺的事情。就在外婆请来木匠师傅打织布机的一个晚上,天黑前还在帮外公拉掩(田)蕂的姨妈,站在一直在浆纱忙乎的外婆面前,眼直直地盯着外婆做事,一动也不动,也不出声。外婆起先也没怎么留意,忽然觉得姨妈这样子已经很久了,略带不解地问姨妈道:“有儿,你哪不去睡呀?”,姨妈听了,也不回答,但转身默默地走进屋去了,和往常一样,在外公的脚头睡下。没一会儿,外公在床上叫外婆,说姨妈乱抠他腿脚。外婆说准是梦魇住了,你拿脚蹬醒她哒。外公说,哪没蹬?就是蹬不醒啊。
外婆便丢下手中的活,端了灯盏进去看,发现姨妈口中吐着泡沫,叫她也叫不醒来。外婆放下灯盏,把姨妈搂起来坐着,姨妈终于醒了,随之开始大哭不止,外公外婆怎么哄都不住声,哭了好一阵,什么也没说,就倒头又睡了过去。外婆把姨妈抱到并排放置的另一张床上,放在自己的脚头睡下,平时是外婆带着母亲和大舅舅睡一床。
姨妈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睡了,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大家都起来了,也习惯早起的姨妈仍没有动静,对叫喊也没有任何反应,大家都急坏了。外公跑去屋后一个叫“大垸子”的地方,请住那里的姑外婆来家给姨妈爆“灯火”。外公见了姑婆就说:“姑妈,我们屋的有儿不好(病了)了,请n啦(您)帮忙看哈子克(看看去)”。姑外婆问“你屋的牛还七(吃)不七草咧?”我们家乡的口音,有、牛不分。外公说:“不是牛,姑妈,是我们有儿,有儿 !”
“有儿嗄?有儿哪门喋?快克(去)快克!)
说起爆“灯火”,大概60后之前的人,特别是乡下人,都不陌生。这是过去乡间流行的一种常见的治疗方法,步骤很简单,关键在于要准确快速地爆点,以保证又不烧到自己,又让病人可以承受。基本步逐是这样,先拿调羹盛少许油,放一根灯捻进去,点燃当火种,再用一根青棉线或者是高粱穗上细如棉线的小枝,手握顶端沾一星油,点燃,对着穴位或患处快速摁下,火灭;再沾油点燃,再摁,反复多次。
姨妈昏睡,姑外婆来给姨妈爆灯火,爆的是人中穴。有的人昏过去,掐一掐人中穴就醒了,可姨妈在燃火的刺激也没能醒过来,外公外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只有等着姨妈自己醒来,毕竟呼吸还在,就像是睡觉。又等了两三天,姨妈还就那样,越来越像死了一样。外婆不时地观察着姨妈的状态,后来感觉了姨妈的了无生息,都已经揭掉了盖在姨妈身上的被子,哭着安排姨妈的后事;让木匠师傅织布机不要打了,把那些木料拿来给姨妈合“匣子”。一家人笼罩在悲痛之中。
母亲从小到大,总有非同寻常的作为。这个时候,也才不过五六岁的,但却懂得了深深的亲情;想到天天都在一起形影不离的姐姐,就要被“匣子”装走,自己再也没有姐姐了,心里就很疼,不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竟然不相信外婆的话,自己跑到姨妈床前,跟平时一样的语气叫道:“姐姐,姐姐,你还不起来呀?你都睡几天了,你起来哒”。
没想到,就是这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姨妈不知在哪里游离的灵魂,一下就找到了回来的路。没有这一声呼换,或许姨妈就真没了,又或许,姨妈总会逢凶化吉,但只能说有可能,却不一定;有时候生死之间,说不定就隔着一声亲亲的呼唤。
姨妈太熟悉这叫声了,猛地一下就坐了起来,随即要命似地大叫:“哎呀……火要烧我啊,火要烧我啊……”。
家中的悲戚顷刻就在融融的喜悦中一扫而光。生命的美好,不仅仅属于自己,更属于爱自己的人们。
从母亲的叙述中,可以得知,大家从来没有把姨妈的病,与失火的事情联系起来。但我就是觉得,姨妈从大火中救出大舅舅,虽然当时没有出现问题,但那样的惊吓,一定给姨妈幼小的心灵里,带来了深深的恐惧感,这场病或许就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后患。
母亲说,那时没有医生可请,只有迷信一套。我问,“不是有郎中的吗?”母亲说没有。那就只能说,郎中远没有那样的影响和能力吧?医学之光,似乎还在天穹之外,与人遥遥相隔。
姨妈就这样狂喊乱叫,反反复复。外公外婆请来“收士”(迷信人生用名)替姨妈“收黑”,治这煞治那煞,都不见好。后来又说大门朝向不吉,要改。外公外婆依计把大门改了方向,姨妈的病真的慢慢好了起来。
这一年,日军鬼子投降,再不用跑日军,外公躲壮丁出去的时候也少了。外公外婆和他们的孩子们,终于又有了一个家,虽然说房子是地主的,田地也是地主的,这样的房子也没有人来争着住,这里的田地也没有人来抢着栽。
母亲终于又可以和心爱的姐姐一起玩耍,一起下地干活,一起长大。小姐妹俩,人越大,肩上的担子越重,力气总是长不赢生活对她们的需求。对于对付下地的辛苦,母亲还讲过一个很有趣的童年故事,听得我笑中泪目。
母亲说,那时家里种了一块较远的地,种的东西都是母亲和姨妈两个人挑回去。母亲和姨妈刚开始接触种棉花,用的是棉花和芝麻套种的方式。母亲和姨妈,都已经懂得芝麻要在老而不枯的时候割到,挑回家棚起来晒干,再敲打脱粒,又湿又重,弄回家太不容易。现在有棉花了,为了让自己稚嫩的肩头也能轻松一些,两人偷偷商量,锄草的时候把芝麻秧锄掉,多留下棉花秧,棉花多轻啊,捡(摘)棉花又不费力气。结果后来才明白,捡棉花是轻松活,但棉花捡完了,棉梗也是要挑回家去的,扯棉梗比割芝麻难多了累多了。芝麻成熟时,一次性就收回家了,而棉花需要天天去摘和剥,比芝麻也麻烦多了,后悔当初没有留下芝麻,锄掉棉花。
生活中,有多少被选择或被否决,是这样或那样如此这般的现实形成的?又用什么来保证选择的正确而终身不悔?固然不止母亲和姨妈的童年故事令人捧腹和感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