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蛇公氹的屋是大了,但太大却空,也没有意义,单家独户,也确实孤单,出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和传言,又世道混乱,外公外婆便邀了有需求的人家来做邻居,分一些房子出去一起住。想不到满心欢喜邀来的第一个邻居,竟就不守邻居本分,不能成为一路人。
一天,外公犁了田回家吃饭,把牛系在菜园边上吃草,新邻居偷偷将牛绳解开,赶跑了牛,自己跟过去,把牛藏进了窑湾没有住人的那间空草棚屋里。
外公发现牛不见了,自己找没找不到,便发动家里所有的人,都来帮忙寻找。家里亲人多,大家散开了,到处都是找牛的人。有住在附近的邻居,说自己刚才到堰塘挑水还看见过牛咧。但牛就像化了似的,无影无踪。就在大家从近处找到远处,又从远处找回来,都找不到,准备放弃寻找的时候,突然听到“哞……”的一声牛叫。于是,一起循声找过去,已经系在空屋里的牛,正是外公家的。都不容再怀疑是牛自己跑了,肯定是有人干的了。很快就坐实了为新邻居所为。
新邻居不好意思再在这里住下去,随即搬去了别的地方。解放后被政府治了罪,据说,挨整的时候,被激愤的人们割下了一只耳朵。这些过激的行为,在许多地方都有过表现,所以后来才有政策进行严厉的控制。
他们一家走后,一直和外婆家关系友好的家昌(谐音)爹的叔丈,一位孤寡老人,住了进来。
老人有个外孙,和母亲姨妈差不多年纪,经常去老人家玩,母亲他们便认识了。后来和父亲一样当了他们队的会计,并和父亲成了朋友。父亲五队,他四队,竟是一辈子的朋友加近邻,老了老了,还是老朋友,经常拄着拐杖,来父母家坐懒板凳聊天,烤火,打麻将。他同母亲一姓,认母亲是前辈。今年春节还说来给前辈拜年,到母亲家来玩。时间没过去几月,却人已仙逝。刘会计还有一个身份,是子承父业,做了道士。他是宏伟道士的儿子,他父亲和他都差不多是做了一辈子,只有在政策不容许的那些年除外。想不到他自己到了临终之前,竟然交代他的孩子们。不要请道士,说这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自己否定了自己家两代人的职业价值。
老人住了几年后,也搬走了。不过很快又来了新邻居。这回是位当过兵但不识字,与外公平辈的同族,土改时当了小社社长的人。所以,外公外婆他们腾出来招邻居的房子,一直也没有空着,基本上是两家人在这里生活。
以前的家,烧了个精光,先年的存粮自然也已付之一炬,外公只好想办法去找人拉账。找到的人,是一位和外公同族的晚辈,名叫世力(谐音),后来被划为富农成分。他以当时最优惠的利,一担加三斛,借了外公几担谷。最高的利是借一担加一担。刘姓在这里是一大家。俗话说九刘十八张,虽然有很多分枝,但是成片的,差不多都还是以同族的为多。
然而,国家还有败类,族里也并非都是友善。人家替外公担心,怕割交不到,在这里住不安生的人,同样也是族兄弟。果然一言就中,不好招呼,因住得近了,才隔着一架小山,眼睛好像一直盯着外公他们似的。外公刚把谷弄回家,他就找来了,跟外公说,要给自己家里备点粮食,好出门去。外公答应了。他即刻请了家昌爹一起,竟然推着推车子来弄谷了。外婆说,“我们郭人(自己)也是拉的谷,给伢子噶(孩子们)吃的”。
他不接外婆的话,却对外公说:“你屋里的(婚姻中的对方,这里指外婆)是不是还不肯嗄?”
外公赶忙回答:“不是的,你们弄克(走)哒”。
这种推车,一般满载可装三口袋,两担五斗粮。车架两边各一长口袋,中间横一短口袋。一车能装多少,他就要了多少走,外公拉账回来的粮食一下又所剩无几,只剩下账了。他那种人,说是借,谁都知道那就是个说辞,过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自然也不可能去讨要。母亲说,从来没有还,至今都还该着呢。
跑日军过后,来了中国军(国民党部队)。大路边上的人家,又是那么好的瓦房,自然少不了受到骚扰。他们进到家里,外公外婆要把外公当睡房的那件间空荡荡的大碾房,腾给他们住,他们人多,也才好住。但他们就是不要大的,偏偏要占母亲住的那间小房,因为小房间里,收拾着家里所有的米油干豆等食用品,及其他必须的生活用品,他们看中的正是这个,不然怎么会放着大房间不住?
他们霸住了重要房间,把机枪架在大门口,马匹短短地吊在屋里的横梁上,仰着脖子站立着,随时准备开拔和打仗。那是庚寅年(1950年)的春天,山坡上,草地里,到处都是“地脸皮”,又叫地木耳,一种可以食用的野生藻类。母亲和姨妈去捡来一家人充饥,先装进大吊筛里仔细挑拣,除去泥土杂质,清洗干净,才能食用。
吊筛,顾名思义,是可以吊着使用的。因为太大,一个人端在胸前筛不了,便在底部安装两个横出的手柄,与此平衡的另一方,装出一个可以系上绳子吊起来的把手,这样就一个人就可以像抬东西一样的,握在手上筛了。士兵们见到吊筛里这么多可以吃的东西,如获至宝,围上去拿在手上抖几下,放进嘴里就吃,泥沙杂草一并往肚里吞。家里被他们霸住的粮食,几天就吃光了,菜园里的大蒜,五月蒜,扯回来剥去带泥土的外皮,拿着就往嘴里塞,只要能下肚的东西都吃了个精光,乡亲们便喊他们吃光队伍。
连阴雨天里,他们闲来无事,有人把房间里的罗汉(弥勒佛)搬出来,还先在桌子上仔细铺垫好包袱,再轻轻地放上去,然后对着它笑嘻嘻的脸,咿咿呀呀地唱歌。唱着唱着又停下来,怪腔怪调地同它戏语:“你还笑啊?”母亲就此认识到了,粗野中的文明之光,和战争氛围里的娱乐精神,可以让人紧张郁结的情绪,得以放松和舒缓。
但是,让人紧张的事情还是接二连三。不久前的2月12日,二舅舅出生了。外婆的妹妹,我们的姨外婆,也马上就要落月(坐月子),挺着大肚子去看外婆,按风俗不能进到外婆的房间里,只在外屋同外婆说话,一会儿便起身道:“姐姐我回去了啊”,外婆说:“嗯,你回去吧,自己小心咯”。就在这个晚上,也生下了一个女儿。到吃光队伍来这里时,孩子才三两个月,想不到队伍里头竟有人要带她走,姨外婆心里害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便去找外婆拿主意。
外婆和妹妹,还有一个弟弟,都是跟着自己的奶奶长大,是带着弟弟嫁给外公的,后来奶奶过世,弟弟妹妹就只有外婆这个做姐姐的,是可以商量和依赖的人了。外婆对他们也是爱护有加,处处关心。这时,外婆也很为妹妹着急,对她说:“你怎么能跟他们走?在这里你有孩子有丈夫有家,还有我,出去了你就是孤身一人,还能回来嗄?还不晓得会把你带到哪里?”于是便自己做主,将妹妹带到亲戚家藏了起来。队伍要开拔了,他们来找人,外婆告诉他们说,妹妹出门了,还没回家,并向他们承诺,等姨外婆回家后,就替他们送过去。还好他们大概没有为一个女人而耽误行军的胆子,但说好回头还是要来接人的。姨外婆回到家里,听见周围的狗叫,都害怕得要命,生怕是来要她人的。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这时不知下时事。部队上级突然来了命令,军队中凡是带在身边的家属,一律不准再跟着部队。军令如山,谁也不敢有违,外婆的妹妹再也不用害怕了。反倒是队伍上的人,他们自己有了难题。住在当地大户,人叫会元(谐音)麻子家的一个长官,就请他帮忙买一口棺木,要把自己带在身边的女人给“处理”了。也不知是长官故意为自己的女人,演了一出快刀斩乱麻,让她死心塌地离开的戏,卖的一个破绽,还是军务紧要真正疏于防范,让人钻了空子?会元麻子去买棺木,竟然偷偷成功地将他的女人带了出来,送给了村里的一位单身汉,乡亲们叫他叶贵老幺(谐音),报告说是人跑掉了。
长官也没有功夫追究下落,部队很快开拔了。一个军官的女人、就这样留在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与一个几乎要被婚姻抛弃的陌生的外乡人,过起了家庭生活。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爱情?只知道解放后,女人回到自己的家乡去见亲人,之后,又心甘情愿地回到了这里的家,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踏踏实实地,做了一辈子叶贵老幺的姑娘噶(老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几十年过去了,还有人记着,还在传说。母亲认为,会元麻子做了有功的大好事,他要是不跑,应该可以将功折罪,免其一死的,但他自认为大地主是一定要被镇压而逃,最后反而被镇压了。这也怪他自己作孽自己消受,总不少对不起穷苦乡亲之事。但人性之善,永远光辉,人一辈子功是功,过是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任何时候的善念善行都是可贵的,人心自有公道。后世的悯惜,正是弥补给他的嘉奖。母亲不懂法律条文,但从小紧跟社会生活的脚步,心中那杆秤自是贴切,它们无一不是来自天道人伦的评判。
同年夏,中国军,即国民党部队西进,从桥口经路过,家昌(谐音)爹家的放牛娃,正在田坎上放牛,被他们发现,要拉他的夫,家昌爹的老婆给他们磕头作揖,求他们放过孩子,自己也拉住孩子不放,连连说:“不能去的老总,不能去的呀,咧是人嘎(家,后同)的人,是人嘎的人啊!”
因为那是她家请的放牛娃,是别人的孩子。母亲他们就在附近名叫郭噶咀(谐音)的山上放牛,看见她被那些当兵的推下田去,她又蹬上田坎拉住孩子,反复多次。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自然敌不过那些军人,最后放牛娃还是被拉走,也不知道后来结果怎么样了。
这支部队,在西边遇到了拦截和打击,晚上又退了回来。外公外婆带着母亲他们姊弟几个,弄了一床大晒垫,到屋旁的山上去躲兵。晒垫是一种差不多有一床大的椭圆形的蔑垫,周边织有一圈浅浅的围栏。母亲他们在里面躺一会又坐一会,坐一会又躺一会,一整夜没有睡。清清楚楚地看着队伍没完没了地过,一个人紧挨一个人,不断线地往东岳庙那方向而去。还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去拍打了自己家的门,并朝里面喊话:
“老乡,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我们只休息一下,请开开门”。
大家都不敢应声,等兵过完,回到家里,已经是第二天,发现门被砸开,门闩断掉,剩饭一点不剩了。
母亲说:“后来是八路军,,也就是解放军的头行排,队伍还满烂(乱),老百姓的东西随便拿的。(他们)的(到)我们屋地(里),进克就从鸡窝里抓住正在生蛋的鸡母,要姐姐跟(给)他们杀。我们说,列些(这里)没得人会杀鸡子,后头有人会杀。就是经松舅舅(我辈称呼)的嗲嗲(爷爷),腊过(哪个)晓凳(得)他们抓住姐姐不放,赫(吓,后同)我说:'你去杀鸡洛,要是你跑了,不回来了,我们就把你姐姐(枪)打了',把鸡子扎到我面请(前),我赫得得抱起鸡子鸡子就跑,把鸡子杀了,又跑起回来把更(给)他们,生怕他们真的把姐姐打了”。他们把鸡子拿到叶噶大屋场的住地克七(去吃)。
只过了一天,上面又下来新政策,再不准沾老百姓的东西,没有开走的队伍,拿老百姓的东西都要还,七(吃,后同)了老百姓的油盐柴米都要赔。七我们的鸡的队伍开走了,也就白七了”。
说来也是好笑,战场上拼杀的人,杀个鸡的事,还要逼迫小女孩去干,许多事情真的不能用常理来解释。比起日本鬼子对牛和猪干的那些事情,他们真是善良得可以了。
“是八路军吗,他们也会这样?到底是八路军还是解放军?”这和我心中的概念有些冲突,我追问过几次,隔了很久又问,母亲的回答都是:
“是八路军,就是解放军,都是他们,上面一个通知下来,就都变了,名字变了,队伍的纪律也变了。
我想,解放之际,解放军收编,改造了不少国民党的起义投诚部队和俘虏,这些情况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另外,母亲对这些事情的了解,并没有准确的官方来源,都是行动中的人自己在百姓中宣明的,也保不齐有人刻意地张冠李戴,况且,母亲还是个不识字的人,全凭听来的名词,有误差也太正常了。我说过,要让父母亲他们的经历去佐证历史。但是,当我怀着好奇心想证明一下母亲的记忆力的时候,从网上查到的历史信息是,八路军就是解放军的前身。
母亲还说,再后来,就是新四军来了,他们还没有电话,跟着再来的解放军来就有了,电话线直接往地上放。还有不少嘎斯车,没有路走,临时修路,边修边走,经过卷桥向南,能走车的,也只有这条。兵分两路,另一路从桥口西行。队伍里的人都非常好,要人带路的,说好带到哪里就是哪里,带到了就回来,前面的路他们重新找人带,来了就帮我们做事,栽秧,挑水,扫地,什么事都帮忙。看到我们这里到处都是长得青乌的树叶,像看到稀八宝一样,说这么多的树叶啊,可以过好多的日子了!有人就告诉他们,我们这里的树叶都是吃不得的。他们不信,把又大又厚看起来好吃的檀树和栎树叶子摘下来,放进嘴里尝过了,说,“真的是不能吃呢”。
母亲就这样平实地叙说,画面却在我的脑海里鲜活起来。战士巨大的惊喜与慰藉,瞬间变成了深深的遗憾和沮丧。每每回味这一场景,我都忍不住有点鼻酸眼涩,泪从心里来。那是为新中国,为穷苦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的铁骨男儿,其实也是来自老百姓的穷苦的孩子们。树叶,也曾经是让他们羡慕不已,求之不得的食粮啊,我们凭什么糟蹋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今天的一切,而不懂感恩和珍惜?今天的食物,都被我们糟蹋成什么样了?
母亲这里,历史在这样演变,父亲那边又怎样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