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还是孩子的布加拉提的时候,你就知道这里是梦了。
他赤脚站在溪边,正在把裤腿挽到膝盖上面。
意识到男孩打算下水的瞬间,一阵冷风吹来,萧瑟的树枝瑟瑟发抖,你才发现现在的季节并不适合玩水。
“嘿,你在干什么?”
你像多管闲事的大人那样叫住他。
那男孩回过头,面庞青涩得尚且有一些婴儿肥,有一些柔和的光在他身上闪耀,空气静谧得让你屏住呼吸。
小时候的,尚未踏进命运河流的那个布加拉提有点不好意思地望着你,却并不怯懦。
“我想抓一条鱼上来,小姐。我父亲今天突然说他想喝鱼汤,”他脸上有一点雀跃的笑意,“爸爸很久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了,我想如果他能喝上鱼汤,说不定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你回想起久远的记忆,在别人口中,布加拉提小的时候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照顾病床上的父亲。
你走到布加拉提身旁,这感觉很奇怪,他现在是个孩子了,还不到你腰那么高。
好像你们曾经的位置互换了。
他也是这么看你的么?
“让我来想想办法。”你说。
既然是梦,一切都由你做主吧?你低头望着清澈的小溪,双手合十地闭上眼。
布加拉提收回目光,他对你的方式并不抱有任何期待。
你看起来是个好人,可惜,你没有钱,也并不会抓鱼,你帮不了他。
不过,他仍然感谢你的善意。
正当男孩要迈进水里时,忽然狂风大作,甚至将他掀倒了。
很快,那股风又停了,一切都恢复原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男孩睁开眼睛,面前是你伸出的手,骨节细瘦,苍白,看起来比他还要脆弱。
他本能地摇了摇头,却直接被你拉了起来,你竟然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虚弱,抓住他的手有让人不由自主放松的温度。
布加拉提看到你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喏。”
他顺着你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条可怜的小鱼正在溪边湿润的泥土上翻腾,似乎是被刚才的风掀上来的。
“……”
男孩困惑地望向你,你只回他一个毫不心虚的微笑:“看,你真是个幸运的孩子,布加拉提。”
却有些孩子气的得意。
布加拉提没有问你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这样的蠢问题,而是说:“叫我布鲁诺吧,小姐。”
那股风实在来得莫名其妙,可是又恰恰好按你的意愿阻止他,还带来了他想要的鱼,简直像随你心意而动似的,甚至你还知道他的名字。
难道你是操控风的女神吗?
虽然基督教已经成为这里的主要信仰,但对孩子来说,还是充满幻想的神话更值得相信。
布加拉提想起许多书里的神话故事,神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降临人间,他们有时一时兴起帮助某个人,或爱上某个人,可故事的结尾,神总是轻飘飘地离去。
他把那条鱼小心地放进准备好的小水桶里,然后鬼使神差地拉紧你的袖子:“小姐,你会做鱼汤吗?”话一说完,他的脸就红了。
他撒谎了。
他是渔民的孩子,当然知道如何料理鱼。
当意识到自己为了留下你而做出这样幼稚的事时,布加拉提咬住嘴唇,他在心里恼怒地斥责自己不该这样,可是说出口的话已经不能收回了,他尽量表现得平静而不孩子气:“抱歉,我只是……您完全可以拒绝我,小姐。”
他在装大人,这实在很可爱。
但你的心发颤,你知道,他因为生活被迫早早地懂事,布加拉提的童年实在太短暂了。
你的笑脸垮下去,摸了摸男孩的头发。
“请不用……担心我,如果您为难的话,请一定拒绝我吧,我可以去问码头的婶婶们!”他语速那样快,好像怕自己后悔,可是,又难掩失望。
你比他更难过,你比他更要强装冷静,你不能马上回答他否则要暴露你言语间的颤抖。
布加拉提渐渐松开你的袖子,他垂着头,像淋湿的猫,却还担心自己身上的水汽沾湿你,他比猫更令人心酸,他是个孩子。
一个身不由己的孩子。
“我们去你家好吗?实际上,我买了好多食材,正愁没地方做饭呢,布鲁诺,我可以借用你家的厨房吗,除了鱼汤,我们还可以给你爸爸带点别的食物作为惊喜。”你装作苦恼的样子,用最诚恳的语气请求他。
随着话音落下,不远处的草丛沙沙作响,被风吹拂着隐隐绰绰露出一只装满食材的纸袋。
明明是他有求于你,可是你却摆出这样的态度,轻巧地交换你们的位置,把权力交给他。
布加拉提并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天真,他知道你在维护他的自尊心。可是看看你,你眼里有一点忐忑,好像你也在害怕他拒绝——你在装大人呢,其实这样仔细看,你也不比他大上多少。
你那样紧张,那样小心,却忘了你还拉着他的手,你的手心发烫,有一些出汗。
布鲁诺的心像一只小鸽子那样轻轻地跳动。
也许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今天他是个幸运的孩子。
男孩抿着嘴,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你借用布加拉提家的厨房,光用一条小鱼煮不出什么好汤,还好你有那一袋食物,你一边下些贝类进锅,一边庆幸还好这是你的梦。
布加拉提在一旁给你帮忙,他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但你并没有让他去餐桌上等,他让你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像你们这样的孩子,面对别人的帮助是惶恐的。贫瘠的生活让你们不知道孩子可以理所当然地得到帮助,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就像商店的苹果那样贴着标签明码标价,而你们一无所有,手心里攥着不是里拉,而是汗津津的皱巴巴的自己。
“你能帮我重新系一下围裙带子吗,布鲁诺,它好像松了。”你回过头说。
布加拉提举起手,有些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又扬起小小的微笑:“当然,小姐。”
你难得希望梦可以一直继续下去。
温暖的香味渐渐将房子填满。
你盛出两小碗汤,对布加拉提说:“虽然现在就可以喝了,但是炖煮时间再长一点,味道会更好,不如我们趁这段时间,一起吃晚饭吧。”
那男孩迟疑了片刻,又轻轻点点头:“嗯。”
你并不太清楚布加拉提的口味,索性,未免他感到负担,你只做了一些符合孩子口味的普通菜式。
布加拉提咀嚼得很认真,你偷偷看他,心中产生一种平静的愉快来。
不过,天黑下来,你察觉到男孩渐渐变得坐立难安,他似乎想要加快进食速度,又很舍不得就这样囫囵吞枣地把难得一顿正经饭浪费掉。
男孩克制地时不时看一眼时钟,你若有所觉:“怎么了,布鲁诺?你有什么急事吗?”
布加拉提摇了摇头,迟疑了一瞬,还是说:“我有些担心爸爸,实际上,我平时很少离开医院这么久。”
你又问他平时和爸爸的餐食怎么解决,男孩脸红一下:“我一次性会做很多三明治。”
你心里古怪,疑心布加拉提的父亲突然说想喝鱼汤,像要支开他似的。
不安如同夜晚的黑暗,蛰伏在窗外,静静地,已经将你们包围。
越想越害怕,你也变得坐立难安起来,反而是布加拉提轻轻拉了下你的衣袖,安慰你说:“没关系的,小姐,我不在的时候,护士阿姨也会帮忙照顾爸爸的。”
孩子是很敏感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你的心情,意识到这点,你马上收敛起担忧,可是,客厅的电话响了起来。
你和布加拉提对视一眼,都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