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这一天出去可不是玩的,不仅猎获了这么多山禽,还从城外的渔户另外买了许多河鲜,都是准备明天派上用场。
期待了一晚上后,花宴第二天一大早到了院子里,安排人把准备好的几种烤架都支好,分好了柴火和炭火点上。
很快,厨房送来了处理好的肉食,体型大的诸如羊猪狍鹿等整只烤制,小的山鸡野兔大雁则串成肉串放到铁板上碳烤,还煮了一锅河鲜汤。
很快香气便飘起来,内院里渐渐热闹,丫鬟婆子们都拿着刀和铁签自烤自吃。
“多谢郎主!”
花宴不时地望向西厢的房门,露出得意的笑,回头巡视一圈,吩咐道:“快快,火烧得大些,一定要把肉香烤出来。”
“往那边扇风,让香味飘起来。”
“好了?那我先尝一串,真香!”
赵亦月捂着口鼻打开房门,只见院子里烟气冲天,四处弥漫着肉味,简直要冲坏人的脑子。
显然不是脑子坏了的人干不出这事来。
好,果然昨天出去打猎一天是准备好了的。
“赵亦月。”烟气中走出一身肉味的花宴,她手里拿着几串烤肉,咬了一口后滋啦冒油,在赵亦月面前嚼得喷香,“怎么啦?”
“你是故意的。”赵亦月手帕掩住口鼻,勉强开口道。
花宴特意走到她面前,“你这话说的,我打猎得了这么多猎物分给大家吃不行吗?”
“……”
“怎么?你这么自私自利,你不吃肉,还不允许别人吃肉啊?”
赵亦月胸口起伏,她一张口,便吸入更多肉味,转身便要走。
“外院的护卫也在烤肉,”花宴早堵上了她的后路,“而且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出去,阿旺也不会跟你出去的。”
花宴一侧身,便能看见阿旺坐在烤架边不动如钟,眼神专注,口水流了一地。
赵亦月再次觉得花宴面目可憎起来,面面对花宴不必害怕,但总会气结。
“那你要烤到什么时候?”
“那可说不准,今天肯定是让大家吃到饱,看,大家都那么开心,那不如连办三天烤肉宴好了。”
说完,花宴仿佛能看见赵亦月咬紧的腮帮子。
“怎么样,没办法了吧?”花宴得意道。
不枉她辛苦了一整天,终于让赵亦月无话可说了。
见赵亦月一双秀眉拧紧,不住地想吐的模样,花宴把铁签放到一边,清了清嗓子道:“是不是很难受?认输吧赵亦月,现在求我,向我认错,我可以考虑放过你,让她们去外院烤肉就是了。”
她们在这边正说着,出岫小跑过来说道:“赵姑娘,我给你烤了一些蔬菜,都是干净的,你也来尝尝吧。”
“等一下,”花宴把蔬菜拦下来,不能直接白给,她诱惑赵亦月,“没错,认错之后还有烤蔬菜可以吃,上面刷了我的秘制酱料哦。”
赵亦月眯了眯眼,唇角微勾。
她不是不能隐忍的人,否则早就一巴掌扇在莫绍的脸上,但对花宴,她不想受一点委屈。
何况本来她也不知道花宴到底让她认什么错。
好在,她知道要怎么对付花宴。
赵亦月眼神余光瞥见一旁的台阶下有一株盆景,养得很好,陶盆很敦实,可以稍作支撑。
于是双腿一软,闭上眼,向盆景倒去。
“喂赵亦月!”
花宴没想到赵亦月又晕了,赶紧把签子塞回去,上前接住她。
她把人抱回房间,让人去把孙姑姑接来,又吩咐外面的人把烤架挪到外院去。
花宴因为先天不足,从小被汤药灌出了几分医术,她将赵亦月小心放在床上,给她切脉,却看不住所以然来,试了额头也没发烫。
她有几分无措,问一边的出岫:“是不是因为昨天被吓到了?”
出岫不懂医,只能担心地摇头。
花宴只能又看向双眼紧闭的赵亦月,给她盖好被子,轻声呢喃:“你这身体养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弱?”
很快孙姑姑便来了,替赵亦月诊治,但她的眉头越皱越深,花宴的心也跟着越提越高。
“怎么样?”花宴轻声问。
孙姑姑看了看赵亦月,正要开口,赵亦月眼睫颤了颤,悠悠转醒,有气无力道:“我无事……”
“你先好好休息。”孙姑姑温声道,然后给花宴递了个眼色,两人到了屋外。
“怎么了?”
“两种可能,”孙姑姑道,“她的脉象平稳,看上去无事,不过因为她体质虚,突然晕倒或许有更深更复杂的原因。”
花宴明白,越是一眼看不出来的病症可能越是要命,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直打突突。
“另一可能是她没事,是装的。”
“嗯?”花宴眉结一下舒展了,“装?为什么?”
孙姑姑指了指院子里的烤架,“你说呢?”
以退为进,苦肉计?可赵亦月会装晕吗?
花宴不信,“她可是赵亦月,清风霁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怎会做如此不要脸的事?”
孙姑姑视线落在花宴脸上,“近墨者黑。”
花宴向旁边侧了侧,发现是在说自己,驳道:“胡说,谁能有她黑,退一万步,也是她带坏了我。”
要试赵亦月是不是装的,花宴也有办法。
她把阿旺带过来,给阿旺梳过毛后,已经又是一条新狗了。
花宴蹲在赵亦月的墙角,对阿旺循循善诱:“进去好好探望赵亦月,然后出去玩。”
一听到出去玩,阿旺立刻来了精神,哼哧哼哧在她身边拱来拱去。
花宴按住它,强调:“记住了,赵亦月,出去玩,去吧。”
引导阿旺到了门前,花宴小心开门,把阿旺推了进去,然后关门。
“汪!汪!”阿旺用爪子挠门。
赵亦月听到开门声便闭眼躺好,隔着屏风又听见几声狗叫,问:“阿旺?”
没一会,屋子里响起爪子踏地的声音,赵亦月床边探上来一只狗头。
“你怎么来了?还没吃饱么?”
“呜——”阿旺爪子扒上了床沿,向赵亦月嗅过去,舔她的脸。
“阿旺!”赵亦月用被子挡住,但床上施展不开,阿旺还来咬她的被子。
花宴时刻留神里面的动静,要知道阿旺最喜欢出去玩,经常在早上吵她起床,甚至要挤进她的被窝里。
没人能抗住阿旺连续的骚扰,它的缠功简直磨人,花宴在门外等着,预备过一会就把阿旺带走。
房间里面赵亦月喊了人,却没人来,她被阿旺缠得长发凌乱,罪魁祸首却歪了歪脑袋,又来扯咬她的被子。
赵亦月终于起身,抓住阿旺的后颈,教训她:“你的主人教你这么掀人被子,爬别人的床吗?”
“呜!呜!”阿旺那么大个,赵亦月根本擒不住它,还被它甩开手,它把这当成游戏,玩了起来。
赵亦月无法,只能引导着,将狗引到门口,然后迅速开门推了出去。
全部经过花宴与孙姑姑在墙角边听的一清二楚。
“从语气听起来,应该是装的。”孙姑姑下了论断。
花宴虽然心安了她没事,但失望地摇了摇头,“居然骗我,我就说她心坏吧。”
“不行,我得说说这孩子,怎么能装病呢。”孙姑姑说着就要上前,被花宴拦住。
花宴看着门口阴险一笑,“不用,我已经想好报复她的绝招了,这次,一定能成功。”
* * *
发现赵亦月在装晕后,花宴也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让丫鬟们仔细照料她,稳住她。
她把自己关在厨房一下午,终于在晚饭时分从锅中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在端过去之前,花宴先切了个圆葱,好好哭了一回,确认眼圈都是红的,又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忏悔”的表情。
她让丫鬟不要来打扰,自己亲自将馄饨送到了赵亦月门前。
万事俱备,花宴沉了口气,心道胜败在此一举。
她默默端着食案进屋,将馄饨放在小几上挪到床前,开口便认错:“对不起。”
见赵亦月“虚弱”地睁眼,花宴的“忏悔”也粉墨登场。
“我不知道你身子这么弱,还那么折磨你。”
“你是来嘲讽我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花宴继续按词说,“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我实在是太混账了,当孙姑姑告诉我说你需要更进一步检查,可能有隐疾,我才真的后悔了。”
赵亦月狐疑的视线从她脸上划过,打量起那一碗馄饨。
“我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这是我忙了一个下午,亲自给你做的一碗馄饨,放心,馅儿是素的,汤也是用素油调的,想来你闻了那么多肉味,胃口不好,所以我……做了这一碗。”
花宴揉了揉眼睛,“你吃一口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强迫你吃肉了。”
“当真?”
花宴忙不迭点头。
之前赵亦月昏倒时,花宴也真心同她道歉了,还煮了粥给她,这次赵亦月半信半疑,“你答应以后不再逼我吃肉便好,馄饨就不吃了。”
花宴挤眉毛,努力让自己眼圈更红,“这是我的诚意,你不吃,是不是还没原谅我,你是不是还拿我当蠢货?”
“你的确脑子不好。”
赵亦月刚说完,只见一滴泪珠从花宴脸畔滚落,砸在手背上,她怔住。
花宴自己也惊到了,她是想起以前赵亦月骂她“蠢货”于是脱口而出,没想到自己眼眶蓦地一酸,忙抬袖抹去。
赵亦月是觉得花宴今天的语气有哪里怪怪的,像是皮猴变成了乖兔,所以推辞了,却没想到一句随口怼她的话竟令她如此委屈。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解释道:“方才是话赶话,不用认真,你知道的呀。”
她们不是经常如此说么。
“那我真的知道错了嘛!”
花宴垂着脑袋,双手半握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整个人像是久不见阳光蔫吧下去的嫩苗,好像身上鲜亮的颜色都暗淡了。
赵亦月还见到她袖口衣服上有点点面粉的痕迹,想来没有撒谎,真是在厨房里亲自忙活了许久。
她知道花宴不想让她死,所以今日才装晕,没想到花宴如此在意她的身体,令她生了几分愧疚。
“那我尝一下吧。”
花宴立刻抬头,像是照见阳光后叶片舒展起来,眼中全是喜悦,“嗯!我喂你。”
“不必,我自己来。”
赵亦月隔着干布端起馄饨碗,用白瓷勺搅了搅,小馄饨一个个晶莹剔透,上下翻滚,皮薄馅足,汤色很清亮,上面飘浮着点点葱花,散发着暖暖的香气。
赵亦月舀起一只馄饨,吹了吹,却感觉身旁的那道视线太过火热,她偏头看过去。
花宴被抓了个正着,意识到自己太专注了,机灵道:“我担心做的不好吃。”
赵亦月继续吃馄饨,只见瓷勺送到嘴边,她薄唇微启,一只小馄饨便被送入口中,她细细嚼了两道,咽了下去。
花宴心中狂喜,努力按捺着。
赵亦月还是不习惯进食时被这么强烈的视线观看,偏头问:“你也想吃?”
花宴笑起来,不再装楚楚可怜态,问:“好吃么?”
赵亦月顿了一下,本想说“尚可”但考虑是花宴亲手做的,回答道:“好吃。”
“哈哈!”花宴举起双拳,方才积累的郁气一扫而空,“是我赢了,赵亦月!”
在赵亦月迷惑的眼神中,花宴迫不及待揭示:“没想到吧,这碗馄饨是有肉的,你吃肉了,你破戒了!”
不过让赵亦月吃肉还不是最终目的,花宴是想看到赵亦月懊悔、羞耻、捶足顿胸的表情,总之要让赵亦月难堪,难受,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见赵亦月眼瞳微张,花宴更是得意,起身在床前晃了一圈,解释道:“不过我也没说谎,的确馄饨馅儿是素的,汤也没用荤油,但馄饨皮,是用鹿肉做的。”
花宴笑得眯起了眼,“是我特意为你猎来的小鹿,仔细去腥后,用木锤捶了一两个时辰成泥状,加入薯粉,擀成薄薄一片做成的。”
“我知道一般的鸡鸭鱼兔肉你可能都吃过,闻得出味道,所以我才用了鹿肉,想必清廉的御史大人家的饭桌上,不会有鹿肉对不对?果然,你没有任何不适。”
见赵亦月捂着心口,花宴道:“想吐也晚了,你已经吃进去了嘛。其实你根本不是不吃肉对不对?”
赵亦月低下头去,看不清表情,花宴还在满足于自己下的这一盘大棋,饶有兴致道:“真相只有一个!就让我来揭穿你慈悲为怀的虚伪面具吧!
“你的身体其实不排斥吃肉,只是你觉得自己不能吃肉,才改食素的。所以,当一道菜端上来时,你总要先花时间辨别,告诉自己是荤是素,再选择吃不吃。
“像冬瓜红烧肉这样以素托荤的菜,其实是素的,但因为做成了荤形,你也不吃,像今天的鹿肉馄饨,因为你以为是素的,所以毫无负担吃了下去。故,是荤是素,全凭你的以为……”
“说够了吗?”赵亦月出声打断。
花宴叉着腰,感觉赵亦月语气不太对,坐了下去,“嗯——接下来说说吧,为什么……”
“出去。”
赵亦月的声音冷得不像话,花宴被冻了一下,“你干嘛……”
“滚出去!”
花宴背脊一僵,她还没见过赵亦月如此失态的时候,赵亦月昂起头,眼睛瞪着她带着怒意和恨意,一双秀眉却低低压着,看着令人心里一抽,仿佛有无尽说不出口的委屈。
她坐在床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因为极怒,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声音中带着力竭的嘶哑。
花宴本想再同她争辩两句,其实她还有很多话要问,但显然赵亦月是动了真怒,花宴担心再把她气着,踟蹰了一下,还是小心端起馄饨退了出去。
退到门外后,没有再感受那种怒气,花宴反应过来,这里还是她的院子呢,赵亦月居然敢让她滚,这算怎么回事?
她给自己找到了理由,便想同赵亦月再说两句,却听见里面传来间歇的柔弱的低泣声。
花宴心里一揪。
她站在门外,真的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惹祸了。
* * *
花宴连夜把出岫和已经睡下的轻岚喊起来商量对策。
人闯祸,第一反应先减轻自己的罪责。
“虽然我是骗她吃肉了,但她也装晕骗我了嘛,这算礼尚往来吧?”
“再者说我又没说错,她吃了鹿肉馄饨也没有任何不适,说明她就是能吃肉但自己不想吃啊,不然还能是怎样?”
“也是她自己说过的嘛,说的话都是事实,那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冲我发脾气是不是很没有道理?”
“而且!我是主人,她是奴隶吧!”
花宴为自己辩白完,左右看了看她的两个贴身婢女,问:“你们说呢?”
“且不说有没有道理,”轻岚打了个哈欠,她被半夜叫醒,身子站着眼睛还闭着,“郎主你一直以来做那么多,不就是为了欺负赵姑娘,让她伤心难过吗?现在终于目的达到了,不该安心睡觉吗?”
不是花宴想听的,她扭头看向另一边。
“很多事是不讲道理的呢。”出岫值夜,精神还很好,拿出一袋花生坚果,“但世上最大的道理就是不吃东西不行,要不我把这些珍藏的坚果送过去让赵姑娘吃一点,万一她饿了呢?”
花宴唉声叹气,半晌后摆了摆手让她赶紧去。
轻岚被廊下冷风吹着,醒了醒神,看向苦思的花宴,表情一会不满一会又迷茫,她问:“郎主,关于赵姑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