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资助，是在五年前的盛夏。
那天，是初二期末结束，发分班成绩的日子。
校长办公室内，江無恕拿着孤儿院孩子们的成绩单，仔细地打量着。
当看到谭憬的成绩时，他有一瞬间的惊讶。
江無恕站在教室外，透过玻璃窗，看着表情怯怯却依旧勇敢在讲台上演讲的谭憬，心中莫名涌上一股热切的情绪。
没有过多的犹豫，他对校长说：“就她吧。成绩好，还很努力。”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完。那句话是，她的眼中，有不甘心。
就这样，谭憬第一次坚定地被人选择。
江無恕一直优秀，简历上满满的履历每一项都是满分答案。她不想做他履历上唯一的败笔。
只有得第一，永远得到第一，才可能被他看到。
“你做的很好。”江無恕看着她略微拘谨的表情，主动问到：“打算报哪所学校。”
谭憬毫不犹豫地说：“江城大学。”
“江城大学？”江無恕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对她的回答很是意外：“你的成绩，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学校。依我看，你去西林市的西林大学就很好。”
“我不想去。”谭憬却摇了摇头，意外地坚定：“我不想离开江城。”
见她态度坚决，江無恕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如此坚决，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谭憬轻声说，微微躲开了他的视线。
“江总，我校下午会召开25届毕业生毕业典礼，谭憬同学将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张校长看向江無恕，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不知您能否莅临指导。”
毕业典礼？小孩子的毕业典礼有什么意思？江無恕刚想回绝，却迎头撞上了一双期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如同小鹿一般。
江無恕心下一软，应承了下来：“行吧。”
“谢谢您。”谭憬的唇角露出了极其细微的、近乎没有的弧度，可江無恕却一眼看到了。
“第一次见面就拒绝你的邀请，似乎太不近人情。”江無恕看着她，解释道：“高中毕业只有一次，我不能错过。”
“我会好好演讲的。”谭憬眼中的光更亮了。
“谭憬同学在学校关心同学、努力学习。如今得了第一名，真是我校之光啊。”校长的声音很是谄媚，就像咽不下的猪油。
谭憬感到一阵反胃，偷偷白了他一眼，但却不得不听他继续说下去：“江总为人优秀又慧眼识珠，能将谭憬培养成才，真是厉害至极。”
“张校长谬赞了。”江無恕脸上看起来很平静，并没有被夸赞的得意神情。
大人们之间的交谈总是世故又无聊。
谭憬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鞋子，轻轻将脚抬起，无趣地勾着脚尖。
“张校长，今天来是见见谭憬的。至于具体事务，等下次找个正规的场合再聊吧。”见谭憬坐在一旁似乎很是无聊，江無恕主动结束了对话。
校长赶忙说道：“还是江总考虑得周到。”
“典礼后就毕业了，你也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准备等待大学开学吧。”江無恕看了谭憬一眼，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另外，对你的资助会继续下去的，你不用担心学费。”
“既然上了大学，女孩子也该学着打扮打扮。我会给你一张副卡，你可以随便刷。我不会干涉你的消费，只要不太过分就好。”
“谢谢江叔叔。”道了谢，谭憬却依旧站在原地，并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怎么了？”江無恕有些奇怪。
“江叔叔。”谭憬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是好容易鼓足了勇气，才将话语说出口：“今天的典礼后，我就高中毕业了。”
江無恕有些疑惑：“是啊，恭喜你。”
见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谭憬有些急了：“学校规定毕业后就要搬出宿舍。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啊，我把这事儿给忘了。”江無恕恍然大悟。
思索了片刻，他才看向谭憬，眼神略带询问：“那这样吧，你先住到我家，等学校开学后再搬去宿舍。你看好不好？”
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他补充道：“我住的公寓很大，我会让保姆给你腾出一个单独的楼层和房间。你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听懂了江無恕话里的意思，谭憬猛然抬头看向他，拼命地摇着头，声音很是慌张：“江叔叔，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感谢他还来不及，怎么会用小人之心揣度他呢？她紧紧盯着江無恕的眼睛，迫切地想要解释，却越想解释越紧张，根本词不达意。
“你是女孩子，理应避嫌。”江無恕看出了她的心思，解释道。
这样啊。谭憬的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她收回了眼神，眸子微微颤抖。
他是个绅士。她心想。
铃声骤然响起，在场三人均是一惊。
虽然已经高考结束，但今天是返校日，各科老师会分别讲解试卷，为学生们估分提供帮助，因此作息还是要按照读书时的时刻表来。
见谭憬踌躇着，似乎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江無恕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校长抢在谭憬之前回答道：“江总，今天是返校日，刚刚上课铃响了。”
江無恕了然，冲她挥了挥手：“既然上课了，就回去上课吧。”
虽然已经毕业了，但他却并不想她影响功课。
谭憬看向校长，眼神里都是恳求。很显然，她并不想回去上课。
见她这个样子，校长只好说道：“如果谭憬同学不想去，倒也没什么。”
看到了谭憬的乞求的眼神，江無恕的语气却是不容拒绝：“谭憬，不要逃课，既然上课了就回去。”
“你放心，下午的毕业典礼我一定会参加，不会扔下你的。”他继续补充。
得到了江無恕的保证，谭憬也不好再坚持留下。
她收回了乞求的眼神，冲江無恕和校长微微鞠躬告别后，便转身向教室走去。
通往教室的路，是一段很长的走廊。
微风吹过面颊，谭憬轻轻合上眼睛，感受着心脏在胸膛中剧烈地跳动着。
那一阵阵的跳动延绵起伏，就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峦。
——
“诶，刚刚校长找你干嘛？”乔澜把书挡在面前，厚厚的书本将她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来见我了。”谭憬盯着黑板，眼神如常，甚至没有丝毫的波动。
“谁？你的监护人吗？”乔澜的声音抬高了几分，似是有些激动：“怎么样？是不是大叔啊？能有钱资助别人，应该年纪不小了吧。”
“恰恰相反，很年轻。”谭憬盯着黑板，幽幽开口：“人帅多金，站在了食物链顶端居然只有二十六岁。”
“长什么样啊？”乔澜有些好奇。
谭憬将素描画从桌斗中抽出，递到乔澜眼前：“画的不太像。你大致看看吧。”
“啊，这不是你刚刚画的吗？原来这就是你那位监护人啊。他居然这么帅的吗？这岂不是，梦幻的场景吗！”乔澜的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将脸包裹住，露出一双期待的眸子。
谭憬白了她一眼，对她过于罗曼蒂克的想法嗤之以鼻：“美女，收起你的粉红泡泡吧，我就是个被资助的穷学生，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如果不是被他资助，连在他家做保姆都不配。”
像是怕乔澜不死心，谭憬又继续往她心口补刀：“还有，你还是少看点奇奇怪怪的小说吧，把脑子都看坏了。”
“也是有可能的嘛。”被她说得有些丧气，乔澜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哭丧着脸趴在桌上。
谭憬转过身，继续盯着黑板，没有再说话。
梦幻吗？谭憬琢磨着这个奇妙的词汇，有些自嘲。
确实梦幻。如果不是刚好被江無恕看到，如果不是刚好拥有了好运气，她根本不会得到资助，而是会像其他孩子一样永远呆在孤儿院里，连第二天的饭钱都没有。
像她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胡思乱想呢？
想到这里，谭憬收起了飘飞的思绪，专心翻看起试卷来。
她确实考的不错。谭憬认真比对着老师发下的答案，在纸面上画下了一个个红勾勾。
和她预估的一样，是个很棒的分数——不过即使不核对又能怎样呢？全校第一的名头早已满天飞了。
“哇，小憬，我好像考的还不错诶。”乔澜举起卷子，满脸惊喜：“我算了算，按照去年的分数线来看，我刚刚能擦线混进江城大学！虽然只是附属学院。”
“恭喜你。”谭憬微笑着看着她。
“你想好要学什么专业了吗？”乔澜盯着谭憬，期待的眼神像一只小狗：“咱们报同一个专业吧！虽然我是附属学院，但江城大学向来会给相同专业的学生安排共同授课的。”
“考古，你学吗？”谭憬脸色平静得像结了冻的湖面。
“考古啊。”乔澜的脸在瞬间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她撇了撇嘴，很努力想要答应谭憬，却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那还是算了。我好容易才告别了昏天黑地的高中生活，成了青春靓丽的大学生，如果再成天跟泥巴、文物混在一起，岂不是白读大学了。”
说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看她这个害怕的样子，谭憬噗嗤一声笑了，连眉眼都弯了起来：“骗你的。”
“害，吓我一跳。”乔澜伸手拍了拍胸脯，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到底要学什么，我还没有决定好。”谭憬低头看着试卷下压着的、刚刚描绘完整的素描画，轻声说：“总是要问问他的意思。”
桌上的电话猛地震动起来。
谭憬瞥了一眼，按亮了屏幕。
“谁啊？”乔澜好奇地把头探过去，只见屏幕上写着：来吃个午饭。
发件人是，监护人。
“监护人啊。”乔澜有些失望地收回了视线，却又继续说道：“这备注也太冷漠了。”
冷漠吗？谭憬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几秒，怎么看也觉得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可既然乔澜这么说，她是一定要听的。乔澜一向比她通世故，既然乔澜觉得不妥，那么她就必须改掉。
思索再三，谭憬最终还是同意了乔澜的话。
轻轻按下键盘，她把备注改成了另外三个字：江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