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地点约在学校的西餐厅。
谭憬是个爱出汗的人，加上天气炎热，她的症状更甚了。通往餐厅的楼梯很长，等爬到了餐厅门口，她的额头已经浮上了一层细汗。
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男人。
江無恕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他的头微微低着，额前的几缕发丝轻轻垂下，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的睫毛很长，黑漆漆地遮盖住了眼睛，让人看不到眼神。
此刻，他拿着一本似乎是财经杂志的东西，一页页地翻看着，在熨烫得平整的西装下，衬得整个人一副精英做派。
他很难不让人注意到。他就坐在那里，却让每个人都想要去看他。
谭憬静静地看着角落里那个举手投足都宛若画中的男人。明明毫无关联，她却忍不住想到了刺眼夺目的太阳。
迈步走了过去，她将背包带脱下，轻轻放在座椅上：“江叔叔。”
“来了？坐。”江無恕放下杂志，表情浅淡：“资助你五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本来应该选一个更好的餐厅，但想着你下午还要参加毕业典礼，就还是定在了学校。”
“您选哪里都好，我不挑拣的。”谭憬低着头，双手紧紧握着水杯。
水杯中是黄澄澄的果汁，颜色很是好看。
“听张校长说，你下午要演讲？”江無恕看着谭憬，随口问道：“准备的怎么样？”
“已经写好稿子，也想请您帮忙看看。”谭憬转身从书包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稿纸，向江無恕递去。
江無恕接过稿纸，一页一页地翻看了起来。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却并不粗犷。可此刻，谭憬却并没有心情欣赏他的手。
她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说出不满的答案，却见男人神色如常，并看不出什么心思。
只消片刻，他便将稿件翻完，重新还给了谭憬。
“紧张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看到谭憬因为紧张而紧紧咬着的嘴唇，江無恕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字写的很好，内容也很有诚意。”
“您不觉得过于幼稚吗？”谭憬的眼神瞟到了刚刚他看的那本财经杂志，略微黯淡了下来。
“既然是毕业演讲，那就不必追求多么华丽的辞藻。”江無恕的声音很冷，却意外地能让人放松下来：“只要用心，足够打动人，能让听众回忆起高中时代的过往，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便够了。”
谭憬点了点头，专心看着菜单，向江無恕介绍起来：“江叔叔，您第一次来到学校看我，我理应请您。学校的餐厅没有什么好菜，不知道您能不能吃得惯。”
“我没有那么挑拣。”江無恕并不在意：“点你爱吃的吧。”
谭憬没有推辞，仔细挑选起来。
学校食堂菜单上的菜样并不多，却依旧让她难以抉择。
江叔叔会喜欢什么呢？谭憬努力想要揣测出江無恕的喜好，眉头越皱越紧。
既然是精英，那他应该会喜欢偏西式的食物吧？谭憬从菜单后面偷偷打量着江無恕冷峻的脸，发现自己根本想象不出他捧着杂酱面啃猪脚的样子。
这画面，未免太过好笑。
她差点笑出声来，又看到江無恕的目光朝她扫来，赶忙用手捂着嘴，努力将笑压制下去。
“我脸上有东西吗？”江無恕看到谭憬因为强憋着笑而变化莫测的脸有些莫名其妙。
偷看别人被揭穿，谭憬脸微微一红，只得将菜单递了上去：“江叔叔，我想点双人牛排套餐和水果沙拉。可以吗？”
她想选个高档些的套餐，但无奈食堂的菜单过于接地气。
“你喜欢就好。”江無恕依旧不在意。
谭憬点了点头，将菜单还给了服务员：“姐姐，我选好了。”
服务员啪啪地在电脑上按了几下，对她说道：“一共一百五十八块。您怎么结账？”
“我扫码吧。”谭憬低头翻了一下银行卡的余额，却发现银行卡里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二百块钱，只好咬着嘴唇说道：“可以用花呗吗？”
“可以，但要收手续费。您这边同意吗？”服务员说道。
要收手续费啊。谭憬眼里闪过了一丝犹豫。
那这样的话，还是用卡里的钱吧。虽然之后手头会没什么现钱，但也可以省下一笔完全不需要的支出。
谭憬正准备扫码，却听到身旁的男人说话了。
“用这张卡吧。”江無恕用余光打量着谭憬，将她刚刚眼里的窘迫与犹豫一收眼底。
服务员接过卡，转身离开。
“江叔叔，说好的我请客。”谭憬赶忙说道：“我没有嫌贵，我有钱的。”
“是吗？”江無恕果断地拆穿了她的谎言：“谭憬，没钱了就问我要，不用这么节省的。”
谭憬垂下了头，不敢看江無恕略微责怪的眼神，声音低到含糊不清：“我怕麻烦到您。”
“你的事，不会麻烦。”江無恕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叹了口气，安慰道：“谭憬，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资助你吗？”
谭憬抬头看向江無恕，迷茫地摇了摇头：“是因为我成绩好吗？”。
“不全是。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江無恕盯着谭憬浅棕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初选择你，不仅仅是因为你的成绩十分突出。是因为我在孤儿院的那么多孩子的眼神里，看到的都是悲伤与讨好。而只有你的眼神里，是倔强与不甘。”
“谭憬，你是在怕我吗？就因为我是你的监护人？”江無恕打量着谭憬清瘦的脸颊，继续说道：“不必这样。虽然你叫我叔叔，但我们其实只差七岁。”
“我只是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犹豫了片刻，谭憬终于抬头看向江無恕的眸子：“江叔叔，如果我做得不够好，您会不会失望？”
没有想到她意外的回答，江無恕愣了一瞬，继而勾了勾唇角：“谭憬，如果全校第一都叫做‘做的不够好’，其他同学该痛哭流涕了。”
谭憬噗嗤一声笑了，低垂的眼眸重新弯成了明媚的弧度。
菜品很快便被呈了上来。谭憬盯着面前还带着血丝的牛排，一时有些犹豫。
“怎么了？”见她迟迟不动叉子，江無恕问道。
“没什么。”谭憬拿起叉子，埋头啃牛排。
不好吃。牛肉一入口，谭憬就皱起了眉头。
由于在孤儿院经历过挨饿饿日子，她的肠胃并不好，向来只吃煮得软烂的食物。而这份牛排还带着血丝，一股血腥气让谭憬忍不住干呕。
江無恕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叉子拨动着牛排、微微皱眉的脸和努力克制干呕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头轻声对服务生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服务生将一份意面端了上来。
江無恕伸手将牛排撤到了一旁，把面条重新放在了谭憬面前：“观察了你很久，是吃不惯吧。我重新点了意面，你尝尝这次合不合口味。”
谭憬愣愣地看着他递来的盘子时平静的脸，忽然感觉好像有什么奇异的东西，蓦地坠入了心中的深潭，让她感觉一阵异样。
“谢谢您。”她接过盘子，轻轻叉起面条，小口地咬着。
这次的食物很好吃，光滑的意面被浓厚的牛肉酱汁包裹着，温暖而诱人。
“既然吃不惯，为什么不说呢？”江無恕看着她认真吃面条的样子说道：“你点牛排，也是为了迁就我吧。”
谭憬将最后一根面条吃完，才静静地看向江無恕的眼睛。
“谭憬，你没必要刻意讨好任何人，包括我。”江無恕指了指她脸颊上不小心粘到的酱汁，将纸巾递了过去，示意她擦抹干净：“记住，做你自己就好。”
做自己就好。谭憬被这五个字震得一惊，感觉眼眶传来微微酸涩的感觉。
这是十八年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谭憬点了点头，再次看向江無恕。
这一次的眼神不见了瑟缩，是江無恕记忆中的倔强。
午饭很快就结束了。
距离毕业典礼的时间还很早，谭憬跟江無恕在校园内散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午后的校园并没有什么人，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也因为阳光而步伐匆匆。
江無恕走在谭憬身旁，高大的身影将烈日遮住了大半，竟让她的燥热消散了大半。
谭憬本来还在担忧，她是否会和他有代沟，不知道聊些什么好，却没想到江無恕似乎并不像他的外表一样淡漠。
他是个相当健谈的人，无论是出于礼仪还是本就感兴趣，他可以在任何一个话题上大做文章，丝毫不会让人有接不上话的尴尬。
江無恕跟她讲他爱看的动漫，讲他爱玩的游戏，讲他在公司养的加菲猫。
谭憬隐隐有种错觉，他是不是一直在迁就自己。
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打消干净了。
直到听到江無恕谈起最近流行的手办时，谭憬终于瞪大了眼睛。
“至于这么意外吗？”江無恕看着她惊讶的神情，对她这种错误估计他的想法很是不满：“早就说过，我和你勉强算同龄人。”
其实细细算来，他离开学校也仅仅只有几年而已。
“对不起哦，江叔叔。”谭憬终于对他的年龄有了实感。
可无奈五年来的习惯太过强大，她还是改不过口：“我本来以为，你们这种人，会很严肃的。”
江無恕挑了挑眉：“我们这种人？我们是什么人？”
谭憬看着远方的天空，悠悠开口：“或是高高在上，或是骄傲到瞧不起任何人——总之，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江無恕看着她有些恍惚的神情，只觉得，明明她说的都是实话，他却忽然有种被误会的感觉。
他抬腿走到她面前，将她眼前的天空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他说：“谭憬，你还记得我刚刚的话吗？”
谭憬的眼眸微微颤动，如同被风吹皱一般。
“记住，受委屈了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江無恕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不让她避开，幽黑的眸子宛若深海。
“还有，不要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