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
小区楼下的喇叭声大而嘹亮:“回收旧手机,旧家电,旧手机换刀,换剪子啦!”,客厅的电视机传来熟悉的新闻联播的声音,卧室里的闹钟滴滴答答响着刺耳的尖叫,床上蒙在被子里的人却仿若未闻。
半晌,才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按停快震动到脑袋顶的闹钟。
却没立马起身,而是闭着眼清醒了一会儿,才慢吞吞爬起来,换睡衣,洗漱。
郁言没在洗手间待很长时间,她趿拉着拖鞋,左手的牙刷在嘴边溢出细密的泡泡,右手和客厅沙发上的姜知非比了个“早上好”的手语。
姜知非眼神专注在电视上,没看到自己女儿期期艾艾等回应的手势,郁言嘴里牙刷没停,上前两步,右手捂住他眼睛。
姜知非张大嘴巴,囫囵告饶,厨房里的郁厘端着两杯豆浆走了出来,见状,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她放下豆浆,摘下围裙,去拧姜知非的耳朵。
姜知非一边躲她的攻势,一边伸长胳膊去探桌上的助听器,想给她戴上,自己好解释,却被郁厘一掌拍开,一副新仇旧恨一起报的样子。
「言言。」
「打招呼。」
「你不理。」
……
郁言笑看两人打闹,心里满满当当充盈着幸福。
她家不大,住的是城区的老旧小区,爸爸姜知非是本地街区的片警,工资勉强够维持三个人的生计,妈妈郁厘在生下她不久,因为听力找工作受挫后,便专心在家当起了家庭主妇。
郁言随妈,遗传了郁厘的先天性耳聋,有一点不幸的是,妈妈是中度听障,戴助听器可以听清大部分的话,讲话经过练习,也与正常人无异。
而郁言是重度听障,从生下来,世界就是模糊而安静的。
即使配了助听器,也只是能隐隐约约听到一点高分贝的声音。
这件事成为了郁厘心底的遗憾。
她觉得对不起郁言,从小尽可能的对郁言好,家里有十块钱,会给郁言花九块,郁言小时候不愿意上聋哑学校,便托人找关系,将她送到重点小学,给郁言请私人老师,读唇语,学手语。
所幸郁言成绩拔尖,自学能力强,一路顺利地升入重点高中。
郁厘想到什么似的,从姜知非怀里起身,摸了摸女儿的头,眼神柔软:「读正常学校累吗?会不会有人欺负你?」
郁言已经刷完牙,正在茶几上喝豆浆,她仰着脸,乖巧的眨巴了下杏眼,半晌,摇了摇头。
不累。
一口气喝完豆浆,便搁下杯子,朝爸爸妈妈比了个“再见”的手势,姜知非这下反应迅速,边喊边打手语:「再见,宝贝女儿!」
郁言弯了下眼,套上蓝白色的校服外套,背好双肩包,出了门,一路从灯丝旧到坏掉的步梯下去,在家门口的十字站牌等公交车。
她今年17岁,刚升高二,南城一中就统一加了早自习,从七点半到八点,现在是七点十五,等一会,再坐八分钟公交,算是能卡着点赶到教室。
通体黄色的公交车在两分钟后疾驰而来,郁言上去,滴一声刷了爱心卡,早班公交车上坐的满满当当,一眼望过去全是人头,她就近扶着栏杆,一手按向拉环,站在了爱心座旁。
南城的绿化做的很好,路上绿树成荫,即使在公交上,都能从窗户感到扑面而来的盎然。
爱心座上的小男孩,正偷偷打量着站在他旁边的这个姐姐,少女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低马尾,窄鹅蛋脸,一双杏子眼清透明亮,细瘦的手腕微微绷紧,大概是因为公交颠簸,让她抓紧了栏杆。
小男孩不由产生了点好奇。
这么漂亮的姐姐,为什么会刷爱心卡呢。
她看上去不像是有残疾的样子呀!
但,万一姐姐有什么隐疾呢?
小男孩想来想去,终于在下一个短暂的停车间隙,鼓起勇气起身,小手扯了下郁言的衣摆:「姐姐,你坐吧。」
郁言一愣,看着小男孩的动作,半晌才反应过来是给自己让座,她失笑地摆了摆手,刚要打手语,想了想,伸手指了下自己耳朵,示意自己听不见。
小男孩也呆住了,站在原地久久没动,郁言见状,干脆轻轻抬起手,将他按回座位。
公交在下一站到达南城一中,熟悉的校门口映入眼帘,郁言下了车,在车窗外,和小男孩招手再见。
小男孩也抬起手和她再见,一双充满童真的眼睛,略有些怜悯的轻眨。
郁言进了校门,一路走到高二实验班,刚好卡点进了班级,她熟门熟路地走到最后一排的单独位置,落座。
实验班有31个人,正好得有一个人落单,郁言升班的时候,因为生病迟来了几天,等军训之后进班,班里已经玩成一团,各找了各的同桌。
郁言从小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便直接和班主任申请,想一个人独自在后排坐,班主任知道她听力的情况,也知道郁言爱自学,本想给她安排讲台旁边的座位,拗不过郁言坚定拒绝,只好顺从她的心愿。
郁言拿出课本,视线却没落到英文单词上,而是看向了讲台旁,那一个空落落的座位。
她的世界是模糊而安静的,唯独有一个人的影子,是干净而清晰的。
陈思恪。
她喜欢了七年的男生。
从郁言十岁,在聋哑学校第一次见到他起,便喜欢的人。
那年,陈父陈母来到红星聋哑学校,进行慈善资助,两人站在铺着大红色地毯的演讲台上,握着话筒,语调高昂地宣布,要为学校捐款一百万。
底下的人纷纷神情激动地鼓掌,大声赞叹着什么,唯独台中央被两人挤到只露出脑袋的小少年,一脸不耐烦地嗤了声。
郁言听不到他的声音。
却能看清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如此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洞悉了企业家父母的一切虚伪,漠然而锐利,他若有所觉地朝郁言望来。
对视的那一秒,她恍然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咚。
咚。
咚。
在胸腔里震动。
演讲完毕,小少年随着父母下台,坐上豪车离开。
郁言怅然若失,走到捐助箱旁,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钱。
临走前,她看到了捐助箱上写的三个名字,最底下那个,笔划虽凌厉,却依旧带着童稚的笔势。
郁言眨了下眼,陈思恪。
原来他叫做陈思恪。
回到家,郁言从抽屉里翻出日记本,垂下长睫,对着昏黄的灯光,在笔记本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他的名字。
粉色的纸页,涂黑的爱心,是藏不住的少女心事。
第二天,郁言告诉郁厘,她想去正常学校。
郁厘不明所以,却问她想去哪所学校,郁言仰着脸,朝妈妈认真地打出手语,南城一中附属小学。
有他的学校。
自此,郁言开始了长达七年的暗恋时光。
她和陈思恪升入一所初中,一所高中,却从没和他有过任何交集。
他是蹲下系鞋带时,偶然抬眼的侧影,也是背书走神儿时,下意识望向的人。
年少的暗恋像酸涩的柑橘,怎么尝,都尝不到一点甜。
陈思恪开始谈很多段恋爱,他会和女生很亲密地一起走,送很多郁言连牌子都没听过的礼物,叛逆打架去网吧,成绩依然高高占据榜首。
他像细密的,无法捕捉到的风,而她像湖,风过无痕,徒剩消散的涟漪。
书页被翻动,郁言恍然回过神来,抬头,朝窗外的人尴尬一笑。
教导主任点了点她的脑袋,戳的郁言直往后仰,嘴里嘟嘟囔囔,大概是说什么不许发呆的话。
郁言连连点头,低下头盯向课本。
却在下一秒,捕捉到教导主任怒喊的口形,陈,思,恪。
郁言嘴唇微动,无声的喃喃。
她盯向门口,教室里有很多人已经开始骚动,不住的转头互相交谈。
「迟,到。」
「不,上,课。」
「处,分。」
解读出这两个字,郁言的心顿时一紧,直到门口的人安然无恙的进来,才慢慢松下来。
陈思恪没穿校服,打眼一身黑t和中裤,垂手拎着条有线耳机,手机大剌剌从兜里露出一个角,脚下步伐迈的漫不经心。
他垂顺的头发乖巧趴在额前,眼神却是冷淡的乖戾,鼻骨微凸,唇形偏薄,看着十分具有旧年代□□港男的气质。
有点儿帅,有点儿花心,有点儿不好惹。
他长而直的眼睫微掀,目光极淡的朝某个方向瞥过来,郁言连忙低眼,手里的笔在书上快扎出一个窟窿。
直到那目光随意地离开,郁言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随即又是一股闷闷的怅然,像一把手攥住了她的心脏,反复捏紧,又忽然松开。
郁言抿唇,低头看向课本,笔尖意随心动地挪起来,慢慢描摹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陈,思,恪。
笔迹落完的一刹,书却在下一秒蓦然被人抽走。
是林旭,实验1班的小霸王。
郁言认出了他校服上的铭牌。
她心下一紧,生出点没来由的慌张,蹭的起身,劈手就要去夺他手里的书。
林旭却迅速后退一步,高高举起英语书,眼神闪着恶劣的光,嘴里不停念叨着:「陈思恪。」
「郁言。」
「郁言喜欢,陈思恪」
……
被发现了。
郁言眼睛几乎停止眨动,
她眼睁睁看着林旭跑到讲台旁,叫醒正补觉的陈思恪,神情激动地说着些什么,眼神还不断往这边瞥。
班里人明显都听到了,再度骚动起来,有人问林旭要过英语书,边笑边互相传阅,翻动过程中,书页里掉出一张素描纸。
上面,是陈思恪上课时的背影。
郁言已经彻底僵在原地,脑子滞在这一幕,没办法分神去看他们在说什么,眼睛一转不转盯着讲台旁的那抹身影。
陈思恪微侧着身,他头发睡的有些乱,稍显蓬躁,下巴随意抬着,漆黑的眸看向林旭指的名字,以及素描纸上画着的人。
他略略张口,喉结动了动,眼神很直白地朝她睨了过来。
郁言仿佛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在胸腔里打鼓。
陈思恪说:「哦。」
陈思恪又说:「郁言么。」
郁言几乎停止了呼吸,喉咙不自主吸入刺痛的空气。
她的心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听到陈思恪说:“我讨厌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