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言缓慢眨了下眼,抬头,看向顾叙白的身影。
他肩背挺拔,像路边高大的白杨,蓝白外套却穿的松垮,袖子也闲闲堆褶在一起,露出半截白皙紧实的小臂,和骨节分明的,攥着她手腕的手。
脉搏随着心跳一起震动,直到两人从跑过渡到走,才慢慢平息。
栏杆外的湖宁静而悠远,在夕阳消弭的余晖中,漫上幽冷的夜色,被风一掀,就成了柔柔堆起的绀蓝绸缎。
郁言随他一起,坐到湖边的长凳上,夜风凉飕飕地拂来,吹起一身鸡皮疙瘩,顾叙白扫来一眼,却当做没看见,反而裹紧了自己的校服外套。
郁言:……
虽然明明是她穿的少,但还是觉得他很没绅士风度。
她捧起掌心,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兜里的诺基亚就被人抽走。
顾叙白握着两只诺基亚,一粉一蓝,垂眸操作了一阵,将粉色的丢回给了她。
屏幕上面有一条短信:你为什么做出弹吉他的样子?
郁言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这样做。
大概是想起他二十二年后,在琴行里悠然讲述自己的车祸经历,明明失去听力,却依然热爱喜欢的音乐的样子很打动人吧。
但这现在跟还在叛逆期的顾叙白说,估计会得到他一个“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
郁言想了下,在按键敲下一行字:你难道不会弹吉他吗?
将问题抛回给了他。
手机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弹出一个字:会。
接着又是:但这跟你弹吉他有什么关系?
郁言: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二十二年后你开了一家琴行,在里面悠闲的弹吉他。
郁言:你还和我说,你喜欢我妈……郁厘,还说我是美丽坏女人,对你很坏。
她装模作样地倒打一耙,明明这些都是她说的,跟顾叙白一点关系没有,但却很想看看,现在的顾叙白被戳破心思,会是什么反应。
郁言,你也太坏了。
她很难得的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等着顾叙白回应。
顾叙白动了动手指,明明没出声,郁言却仿佛听到了他的一声冷笑,半晌,诺基亚再度浮起了四个字:是挺坏的。
郁言眨了下眼。
直到第二天,她才知道,这四个字藏着的明晃晃的意思。
桌子上的草黄色作业本整齐的放在桌子中央,边缘还带着毛边,唯独掀开的洁白内页,书写着墨黑的清隽字迹。
郁言翻开书,和上面潦草的笔记对比了一下,大概明白了什么。
大小姐不仅翘课,还不写作业,让顾叙白给她写。
郁言坐在凳子上,头一次有点坐立难安。
用着沈思嘉的身体,却做和大小姐截然相反的事,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不做,她良心上真的过不去。
想来想去,郁言还是起身,准备去找顾叙白,告诉他以后别再给她写作业了。
等沈思嘉回来,没准儿也会良心发现,对顾叙白好一点。
刚抬迈开一步,却被陡然响起的上课铃声截住了脚步,语文老师进来的很快,郁言只能先坐下,翻开书听讲。
听着听着,心神儿又跑到了昨天晚上。
她昨天和顾叙白告别后,各自回了家,地址是从诺基亚好不容易翻出来的一条聊天记录找到的,地图是问路过的好心人借的,两条腿是快走到打颤的。
谁也没跟她说,大小姐家里竟然这么有钱,住城郊大别墅啊!
郁言本来还有点害怕,担心应付不了沈思嘉的爸妈,结果别墅里居然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连保姆也请了假,要回老家一段时间,短则三五天,多则一个月,这几天的饭已经在冰箱里备好了,如果她还没回来,就得麻烦大小姐去学校食堂先吃着了。
郁言正好走的肚子空空,打开冰箱,都没等的及热饭,狼吞虎咽吃了点冷食,就着热水喝下去,胃才活了过来。
吃完后,去卸妆,洗澡,躺在三人大的梦幻公主床上,迷迷糊糊觉得,能一直当沈思嘉也没什么不好。
能听得见,能正常说话,还有豪华大房子,和花不完的钱。
可是,这里却没有爸爸妈妈,只有郁厘和姜知非。
郁言惆怅而感伤地想。
直到语文老师一根粉笔丢了下来,精准砸到她的额头,郁言才回过神来。
她摸了摸额头,眼神尴尬地四处乱飘,不敢和老师对视,蓦然间,却恰好看到了讲台旁的另一个人影。
顾叙白。
他和沈思嘉一样,坐特等座。
但沈思嘉是因为叛逆不学好,顾叙白估计就是因为听力原因了。
可顾叙白并非天生聋哑,他是半道听障,为什么没配助听器呢?
郁言的眼神落到他空落落的右耳上。
昨天她回家的时候,偶然从别墅区瞥见了顾叙白,这才知道,原来他和大小姐家住一片儿区域。
应该也不是经济窘迫的原因。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沈思嘉!”
“你不听课就去后面站着去,不要在课堂上给大家树立反面榜样!”
郁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声沈思嘉是在喊她。
她连忙拿起书,红着脸走到了后边,没看见语文老师更气的吹胡子瞪眼的神色。
班上人窃窃私语不少:“沈思嘉也太不给老师面子了,说去后面就去后面。”
“好歹大小姐今天还来上课了不是,你得对她有点儿宽容啊。”
郁言:……
她不是想挑衅老师的意思!
郁言朝前走了两步,想回去坐,想了想,又止住脚步。
算了,好像更挑衅了。
一节课捱到下课,郁言才拖着站的酸麻的腿回了座位。
没坐一会儿,肩膀却被人陡然一撞,“思嘉,你昨天怎么没去和林肖约会啊?”
站着的女孩心形脸,尖下巴,一双圆眼如猫,眨了又眨,即使郁言半晌没动静,也没敢再推她,而是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了,思嘉?”
郁言迟迟应了一声,“有点困,没事。”
“对了,你语文书能借我看一下吗?我上课在后边没拿笔,没做笔记。”
女孩奇怪地看了一眼她,嘀咕道:“你今天怎么想着学习了。”
但也没拒绝,蹬蹬蹬跑回座位,将书拿给了她。
郁言的目光在书皮名字上着重停了一下,周恬。
她翻了几下书,随便照着笔记抄了两句,就合上书,“算了,不补了,太多了。”
周恬挑了下眉,笑了,“这才像你。”
她又凑了过来,小声在郁言耳旁道:“对了,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我已经弄好了。”
郁言愣了,“什么事?”
周恬奇怪地看她:“你傻了啊,不是说好叫人把郁厘堵厕所泼水吗?”
“你不是说,郁厘明明是个聋子,还清高的要死,看着就让人不爽吗?”
“居然也配和你并称双校花,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下吗?”
郁言傻了。
真的傻了!
妈!!
她扯起周恬的袖口,慌不择路道:“厕所在哪儿?她们在哪儿?”
周恬愣愣道:“走廊左拐……欸?思嘉你要去看吗?”
前方人的马尾快甩出残影,在门框处还趔趄了下,周恬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连忙跟了上去。
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啊郁言。
她不会遭雷劈吧!
郁言心里急的要死,跑的飞快,终于在走廊里连片学生好奇的目光中,奔到了女厕门口。
砰地一声踹开。
里面的不良少女们正举着水桶,和郁厘疯狂扯头花中。
“双双姐,她扇我巴掌!”
“小婊/子,还敢反抗。”
郁厘长而顺的头发被揪成一团,揉的乱糟糟的,耳廓露出的白色助听器,摇摇晃晃快掉下来,她眼神露出一点害怕,使劲儿甩开前面女生的手,蹲下伸手护住助听器。
中间为首的双麻花辫姑娘,气恼地将已经乱掉的头发散开,她亲自接过水桶,里面满满的水快溢出来,面容狰狞十足,手掌扶着桶底,就要朝郁厘泼去。
郁言知道,郁厘不是个一味忍让的性子,相反,性格还很硬气,就算吃亏也不会吃闷亏,必须反击回去。
但如果涉及到重要的东西,譬如助听器,譬如她爱的人,郁厘就会收起一身尖锐的刺,从扎人的刺猬变成不张嘴的兔子。
她记得,郁厘在饭店打工帮忙的时候,曾经被顾客找过茬儿。
店里大都是扫桌子码下单,少有人喊服务员点菜,即使有,同班的朋友也会帮郁厘记菜名,因此郁厘很少戴助听器,生怕出汗弄脏了,维修还得花钱。
有一次,同班的朋友恰巧请假了,郁厘确定扫码单子后,便直接朝后厨走去,没听见顾客后面的叫喊:「再加个菜,没听见吗!」
「你们这儿的服务员干什么吃的!临时加个菜不行吗?」
顾客的朋友私下劝他:「你手机再点一个,别喊了,可能真的没听见吧。」
「嘿,我这么大声都能听不见,耳朵是长到脑子里了吗?」
顾客撸起袖子,起身喊来值班经理,骂骂咧咧要投诉,经理低声下气地道歉,连连说给免单,转身回了后厨,就朝郁厘一顿骂:「你能干不能干?你来这儿是上班的,不是来休息的!」
「耳朵长着干什么的,听不见客人说话吗?」
想起什么似的,经理话停了下,随即便是一声冷笑:「妈的一个聋子……怎么,不服气?」
「你什么眼神儿?还敢瞪我?」
郁厘虽然没戴助听器,但从经理的神态和大致语气,也能判断出他说的大概内容。
她冷冷道:「我是没正常人的听力,但我耳聋心不聋,没能像你一样,正好反着来。」
值班经理气到说不出话,他眼神一扫,看到了郁厘后边年龄尚小的郁言,想到什么似的,面露讥讽:「你家女儿的听力遗传了你吧,看一次医生多少钱?有没有你的工资贵?是不是上个月的钱领到手了,就开始糊弄着干了?」
「我们饭店不欢迎这种服务员,不想干了,那就走人,这个月工钱我给你双倍,你行行好,下个月别出现在我跟前,脏了我们店的招牌,行吗?」
郁言捏了捏拳,她能判断出这个经理的话很侮辱人,妈妈的手已经攥的紧紧的了,她刚要上前,给妈妈出头,却被死命拉住。
郁厘压着眼眸:「我知道了,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顶撞你,我出去给顾客道歉。」
小小的郁言,被系着围裙的郁厘拉着,走向了外面。
像是走向了一望无前的黑夜,唯独妈妈的背影,明亮而灼然。
回过神来时,郁言已经站在了妈妈面前。
一桶冰凉的水,将她的全身,浇了个彻底,发梢滴落水珠,正面校服湿透,沉沉地往下坠,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几乎震住了在场所有人,双麻花辫女生举着空桶,呆呆道:“思…思嘉,你怎么来了……”
“这儿有我们就行啊?”
走廊里有不少学生闻声而来,见状,议论纷纷:“我去,大小姐怎么被淋成落汤鸡了?”
“她是在给郁厘挡水吗?活久见啊,沈思嘉被鬼附身了吗?”
“这个学校不就属她看郁厘不顺眼,现在怎么一副好朋友的样子?”
身后人的体温炙烫,呼吸急促,郁言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水,沉沉吐出一口气,骤然抬眼,扫视了一圈。
双麻花辫女生,几个跟班,围在厕所门口的看热闹的人,他们的目光有好奇,有怀疑,而在听到她的下一句话后,却通通转变为震惊。
“以后谁再欺负郁厘,那就是跟我沈思嘉作对!”
这话借了大小姐的名头,掷地有声,不可谓不重。
所有人沉默半晌,随后不知是哪个男生下意识吐槽了一句:“谁信啊?”
话音落下,又反应过来似的,赶忙闭上嘴。
沈思嘉言而无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头天假模假样要和郁厘道歉,第二天就领着小跟班对郁厘讥笑,“你真信啊?”
大小姐脾气这么差,性格又跋扈,却偏偏没人敢惹,家里有钱,还有社会哥林肖护着,谁动她,那不是找死吗!
男生在心里腹诽,抬眼间,却差点儿没被大小姐的动作惊掉下巴。
郁言转身,朝蹲着的人伸出手,郁厘抿了下唇,清冷的眸里满满都是提防,她慢慢缩回手,却被郁言反手握住,冰凉湿软的掌心,传来薄薄一层温度。
少女很小心,没用湿透的袖子碰到她,郁厘眸光闪了闪,瞳孔似有触动。
郁言拉着她,出了厕所,刚抬眼,就看到了人群中身高扎眼的顾叙白,漆黑的眸闪过一丝兴趣,随即很快湮灭,他没什么表情地转身,率先在郁言前面走了。
姜知非站得远一点,手里拎着盒东西,他皮肤偏小麦色,长相英俊帅气,很是阳光男高的感觉,眼神却满满都是对沈思嘉清澈的爱慕。
郁言:……
她真的得想办法,正式戳破老爸的恋爱幻想。
想来想去,手里拉着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松开,郁厘不知道去哪了,只剩围观了全程的,一脸气呼呼的周恬。
她跺了下脚:“思嘉,你变了!不是说好我们要一起欺负郁厘的吗?”
“你现在跟郁厘当朋友,那我算什么!”
说完,眉眼暗含委屈地跑走了。
郁厘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打量着这一幕,她手里还拿着崭新的校服外套,此刻却被攥地紧紧的。
郁言觉得,她现在像个渣女。
还是个朱砂痣和白月光,一个都没得到的渣女。
……那就渣的更彻底一点好了。
她咬了咬牙,看向闻讯赶来的林肖,即使在学校里,他依旧是大剌剌的夹克皮裤,死活不穿校服。
郁言开口道:“林肖。”
林肖下意识“诶”了一声,接道:“宝宝。”
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和沈思嘉算账的。
他眉眼瞬间阴沉下来,抬高声音道:“你要是和那个小白脸找,给我戴绿帽子,就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郁言打断他:“我们分手吧。”
沈思嘉,对不起,我知道你喜欢他。
但我不能用你的身体和他谈恋爱啊!
围在走廊的学生们已经震惊到无以复加:“我去,大小姐要和林肖分手?我听错了吗?”
“就算分手又怎样,沈思嘉是校花,多少男的等着追呢!”
郁言心中悲愤,沉了好几下呼吸,终于下定决心,在人群中锁定了那道一直追随她的眼神。
姜知非手里提了盒心形巧克力,看牌子还是进口的,这个年代,贵价巧克力算是稀罕物,而对于他不算很好的家庭条件来说,那就更稀罕了。
郁言别开眼,不敢看到自家老爸心碎的眼神,一鼓作气囫囵道:“姜知非,你也别喜欢我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永远不可能喜欢你的!”
姜知非喃喃道:“我不信。”
“你明明已经和林肖分手了……”
郁言咬唇,捏紧拳头,只想朝面前打一通空气拳,半晌,还是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她伸出命运般的手指,在人群中随便指了一个人,誓死如归道:“我喜欢他。”
周围安静两秒,旋即爆发出一阵惊呼,夹杂着林肖的怒吼:“我就知道是这个小白脸!”
掉头回来的周恬也愣愣望着这一幕,“思嘉……”
郁言缓缓睁开眼睛。
食指指端模糊出那个人漆黑的眼眸,像是隔了时空与另一个人对视上,冷静的眼,和毫不收敛的,略显锋芒的脸。
顾…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