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念之差，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随着吉他拨片的最后一句话湮灭，大脑阵阵空白，如坠迷雾，轻而沉重。

    扑面而来的，先是空气的凉意，吹到肌肤上，激起阵阵鸡皮疙瘩。

    郁言轻而缓地睁眼，不自觉吐出一口寒气，眼前白雾逐渐消散，勾勒出这个渐渐明晰的世界。

    2003年的南城。

    很有怀旧感的水泥地，路旁的杨树高大而挺拔，街上小摊贩摇着黑乎乎的老式机器，砰砰两下，吐出一兜焦香的，但没什么甜味儿的爆米花。

    郁言慢慢转身。

    一所熟悉而陌生的学校进入视线。

    熟悉的是学校的名字，南城一中。

    陌生的是与2025年完全不同的铁漆大门，和老旧的保安室，以及里面年轻了二十二岁的，正昏昏欲睡的保安大爷。

    2003年，是爸爸妈妈的17岁，也是来自未来的，郁言的17岁。

    身上寒气又渐渐袭来，打断了郁言的思绪，她垂眼，打量了下自己的穿着，流行的粉红色吊带衫，配牛仔短裤，露出的雪白胳膊和腿，在初秋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吉他居然还帮她换了身衣服。

    还配了个粉色诺基亚。

    白色按键，黑色屏，有一种土潮土潮的时尚感。

    郁言持着手机，去按开机键，手机却蓦然震了一下，弹出一条短信。

    林肖：「宝宝，来了吗？」

    郁言：！

    慌张之下，她一顿操作，将短信和联系人删了个干净。

    冷静了半晌，还是没法冷静。

    她是穿到了一个奇怪的人身上吗？

    郁言有点紧张，心脏忽然生出一点莫名的不安，不出所料地，在下一秒，她被人扳住肩膀，硬生生转了个方向。

    年轻版的校长发出一声怒吼，“你是哪个班的？”

    “翘课了是吧？”

    “我都看见过你好几次了，前几次跑的快，没抓住你，这次倒是站在原地不动了，怎么，想改过自新了？”

    ……

    这就是，校长的声音吗？

    郁言不眨眼地盯着眼前的人，他的嘴一张一合，唇形逐渐和耳孔里钻入的声音重合，组合成一串串奇妙的句子。

    直到校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皱眉道：“你呆什么呢！问你哪个班的！”

    郁言张了张口，想说，却不知道如何说。

    是哪个班的，她不知道。

    校长来气了，撸起袖子，叉腰开始骂人：“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怎么，想等到放学直接溜是吧？”

    “等你们老师出来，我一个一个问！”

    ……

    郁言垂着头，默默挨着批。

    随着南城一中的放学铃声悠扬地响起，学校里的学生陆续从大门出来，不时有人打量着这边的情况，窃窃私语：“又是谁惹到校长了？”

    “不认识，不是我们班的。”

    郁言悄悄活动了下站久了僵麻的腿，这一幕被校长眼尖地看到，又开始指着她鼻子，骂骂咧咧：“非得让我陪你一起站着是吧？哪个班的也不说，叫什么也不说，犟什么呢！”

    郁言有点委屈。

    刚到异世界，就被二十二年后明明很和蔼的校长一通骂。

    可她确实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法回答他呀。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了2003年，没有2025年所熟悉的一切人和事。

    郁言越想越难过，初始能听见声音的兴奋，也被这种惶然的陌生感包围，她咬唇忍着眼泪，水花打湿眼睫，模糊出一个人的身形。

    一身齐整的蓝白校服，长至肩头的乌黑发丝，挡住了耳朵，她有一张与郁言肖似的鹅蛋脸，白净而秀气，唯独那一双眼睛是清冷的，像湖里的荡开微波的月亮。

    郁言愣愣眨了下眼。

    那是……

    年轻时候的郁厘。

    一声“妈”顷刻间脱口而出。

    像是婴儿第一个学会的词，喉咙自然而然地发出音节，没有怪异的仄平，寻常而普通的一个字，却是跨越了二十二年的，郁言的第一声“妈”。

    郁厘听见了她的声音。

    年轻的妈妈望了过来。

    妈妈会怎么样呢？会冲过来拥抱她吗？

    会像小时候一样，拯救什么都听不到，恍如现在什么都不认识的她吗？

    郁言心头升起一丝期冀，推着她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两步，却在下一秒，被郁厘的眼神定住脚步。

    郁厘浅浅蹙着眉，神色怪异地看来一眼，半晌，似乎又想通了什么似的，抿唇冷笑了一声，她抱着书，目不斜视地走了。

    妈妈没认出她来吗？

    郁言张了张口，想要再喊一声，耳孔却忽然传进几道惊讶的谈论：“卧槽，大小姐转性了！”

    “沈思嘉刚喊什么？喊郁厘妈？”

    “她是不是忘加了两个前缀**啊！”

    ……

    沈…沈思嘉？

    妈的死对头？？

    那个「脾气差」「爱欺负人」「除了脸一无是处」的美丽坏女人？

    郁言几乎要僵在当场。

    有没有搞错啊，她为什么会穿成沈思嘉啊？

    郁言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恍然间，好像看到了自己站在不远处的老爸。

    人都会对妈妈有着天然的亲近感，第一眼看到的是郁厘，第一声“妈”喊的也是郁厘，都差点儿忘了自己的老爸姜知非了。

    郁言有点心虚，连忙找补：“爸。”

    这一声却没发出来。

    她呆滞地看着姜知非略带爱慕的眼神，以及和心上人对视后，羞涩到瞬间漫起飞霞的双颊。

    爸，你也没说你年轻的时候，喜欢妈的死对头啊？

    爸，你醒醒啊！

    郁言悚然一惊，遽然转身，却又撞到一个熟悉的人。

    和二十二年后，几乎没差的顾叙白。

    他走的急匆匆的，仿佛是要去寻找什么，郁言下意识跟上了他的脚步。

    她记得妈说过顾叙白暗恋她。

    既然是善良大叔，还暗恋过妈，那就没关系了！

    郁言完全忘记自己现在好像还是妈的死对头，紧紧跟上了少年的步伐。

    校长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情况，才反应过来似的，指着郁言道：“嘿，你！”

    “你怎么走了！”

    “跟我回教导处挨处分！”

    话没落地，就被嬉皮笑脸的姜知非截住，他一边扯着校长的胳膊，絮絮叨叨的打岔，一边扭着眉毛朝郁言使眼色。

    郁言没敢理他，只是埋着头，飞速追着前方的人影。

    好一会儿，顾叙白才停下来。

    眼前是熟悉又迥异的街边，拐弯处的十字路口，颇具年代感的便利店，就是没了那间名叫“I hear your voice”的琴行。

    这是十二年后顾叙白的乐器店。

    现在没有，也理所当然。

    郁言转头去看顾叙白，却见他怔怔望着街中空荡荡的地方，眼神逐渐变得阴郁，他长长的睫羽垂下来，在眼睑处蒙下一片阴影，显得十分孤僻。

    郁言莫名被这副神情摄住了。

    顾叙白为什么会给她一种，他和她一样形单影只的感觉呢？

    郁言抿抿唇，走上前去，喊了除了“爸”“妈”之外的第一声名字，“顾叙白。”

    少年却没任何动静。

    ……哦，他听不见。

    郁言又靠近了点，伸高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叙白微微侧了下头，皱眉扫了一眼空气，又转了回去。

    郁言：……

    顾叔叔竟然年轻的时候就这么高。

    她十分耐心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仰脸望向他。

    顾叙白这才注意到了眼前的少女，扎着高高的蜈蚣辫，一双微勾的明丽眼睛，鼻梁秀挺，涂了很润很红的唇膏，显得皮肤白皙又透亮。

    长相很有攻击性，神情却意外地清软。

    手还不知道在胸口比划着什么。

    他面无表情别过眼，继续望向自己想找的地方。

    诶？

    顾叙白现在居然还不会手语吗？

    郁言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再度走到他面前，不过这次没打手语，而是做出抱着吉他的样子，试探着弹了几下。

    不料，顾叙白的眉却蹙的更深了。

    他张了下口，又意识到什么似的闭上，沉默半晌后，有点儿恼怒地拽起她胳膊，用眼神质问她。

    郁言有些不适地抽了下胳膊，没抽动。

    她抿抿唇，有些生气了。

    现在的顾叙白，完全和十二年后的判若两人。

    他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顾叔叔了。

    郁言冷着脸去扒他的手，少年就势一松，但眉头却依然未松，他紧紧盯着她，像锁定猎物的猛兽。

    郁言心一跳，刚想说些什么，背后就响起一声暴怒的大喊：“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一愣，同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郁言看着眼前和林旭有些像的脸孔，忽然明白了什么。

    是林肖。

    林肖一身同样非主流的皮夹克，紧身裤，神情看上去火气很大，他声音怒气冲冲：“沈思嘉，你不回我消息，就是跑这儿来和这个小白脸约会？”

    林肖眼神满是阴鸷，虽然个子没顾叙白高，气势却比他足，他伸出手指，将顾叙白推的直往后退，“啊，挺有能耐的啊？泡老子的妞，敢去一中问问，这条街谁是爹吗？”

    郁言看到顾叙白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正当他要忍不住动手之际，远处又骤然响起一声怒吼：“林肖，你又欺负同学！”

    三人一愣，齐齐转头。

    姜知非扯着校长的衣服，却没挡住校长克服困难，也要冲来解救同学的步伐，“还有你，沈思嘉！我总算是知道你名字了，原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啊！”

    “化妆翘课样样都来是吧？学习成绩垫底，天天上课睡觉是吧？”

    “明天叫你爸妈过来，我要给你们好好上一课！”

    ……

    后面的话，郁言已经听不清。

    因为顾叙白已经拉着她的手腕，朝十字路口奔去。

    只剩身后林肖的叫骂，校长快气撅过去的“你你你！”，和姜知非不自觉的喃喃“沈思嘉……”

    校服长裤阔而垂，在地上投射出交错的影子，他穿着白球鞋，她穿着粉色的小凉低跟，步伐不稳的哒哒哒跑着，像只慌张的，一路吱吱吱的小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