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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窑的人(一)

    “求你……”

    卸下视觉后,听觉开始变得灵敏起来。

    残耳蠕动,她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哀切颤抖,细若游丝,初月听不真切,那个声音的后半句太过于轻微,以至于被她脑子里循环播放的警告声掩盖了过去。

    正当此时,一条笔直的墙缝在她眼前开裂开来。

    是出口吗?

    初月挥手驱开眼前的蓝雾,那透着光亮的墙缝,一定是出口没错。

    初月伸手探去。

    “主人……”

    温柔地呼唤声伴随着渐行渐远的回声,银烛的声音在墙外回荡。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墙外的墙外,好像还有一个空间,初月听见了那双白皮鞋哒哒的脚步声。

    初月感觉自己好像躲在一个衣柜里,她收回向着墙缝推去的手。

    银珠跟随着心的指引,从容地来到了地下室的一角。

    在这里,她曾经度过了无数个昏暗的日日夜夜,过往的一切是她想要逃离的噩梦。

    可如今,回到这个空间,对于她来说,就想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一样温暖。

    她轻轻地推开门,倚在门框上,重温在这里诞生的那一天。

    潮湿的地板滴滴答答,从砖缝里咕噜冒泡的,是散发着薄荷清香的液体。

    两只赤脚踩在湿哒哒的地板上,指缝间长出了厚厚的青苔。

    粗壮的小腿上,腿毛如青草一般疯长。

    一张三米长的桌子横跨这个狭长的空间,银烛站在长桌的一端,她的脚正对着桌脚。

    这是桌子的腿。

    那双赤脚的腿在本该长着上半身的地方,衔接着桌子。

    桌子的另一端,两只手撑在地上。

    这到底是一张长了腿和手的桌子?还是一个趴在地上以背为桌的人?

    这是谁的腿?

    那又是谁的手?

    银烛已记不清。

    不过是主人的失败品而已,也不过是被她吃掉的同胞而已,名字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

    银烛向着对面墙上的“展板”望去,那里,钉着一排腐尸。

    它们长着木头胳膊,花盆脑袋,路灯身体……

    没有一个完整的人。

    尸体脸上的肉耷拉在胸前,厚厚的尸油吸在布满诡绿色苔藓的墙壁上,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肥美的蛆虫在尸身上来来往往,白骨露了出来,腐肉吃了进去。

    这是个无人阻拦的盛宴,好客的主人只将食物高高挂起,自有熟稔的客人将这欢聚庆得热闹。

    银烛从左到右,依次看去,尸身逐渐变得新鲜。

    主人是个很有规划的人,一切都要按照她既有的规则排列。

    这样,既美观,又醒目。

    和银烛的清洁习惯不谋而合。

    也不知道是谁学了谁去。

    在那排腐尸的最里面,钉着一个紧闭着柜门的衣柜。

    旁边的尸体干净得像是睡着了,蛆虫还未找上他。

    他的躯干白如雪,四肢干硬如柴。

    一只“手”直直地抵着衣柜,像是长进去了一样。

    准确地来说,那几乎称不上是四肢了,那是四只桌腿——房间里长桌的桌腿。

    它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交换了各自的躯体。

    银烛确定,主人不解风情地躲在衣柜里,逃避着早就到来的就寝时间。

    不按时睡觉可是要受罚的哦……

    银烛哒哒直响的白皮鞋一步一步地踏在了湿漉漉的地板上,向着墙上悬挂的衣柜前进。

    张着人腿人手的长桌伸出脚来绊她,伸出手来抓她,银烛无动于衷。

    她的瞳孔重新变得狭小尖锐,执拗的她眼里只有自己未完成的任务,没有作为女仆的卑顺。

    “回去睡觉!”

    银烛怒吼着猛地拉开柜门,密集如珊瑚的手一下子从柜子里挤了出来,争前恐后的朝着面前的活物脸上伸。

    初月不在这里。

    银烛撕开眼前的从柜子里长出来的手,嘶吼着撕扯着自己的衣服、猛锤自己的头,指甲撕开脖颈,想要把嗓子扯出来。

    她就这么一个要求!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银烛撕心裂肺地嚎叫。

    她付出了这么多,一个人照料着别墅的里里外外,等到深夜等她回来,她就这么一个要求。

    初月都不愿意满足她。

    银烛癫狂地扭曲地作践着自己,只因主人没有乖乖按她的要求,按时入睡。

    她疯了似的抬腿就跑,这一次,她势必要把主人锁在床上。

    月落星沉,初月向着晨光狂奔在寂静的小路上,她长发飞扬,身形矫健,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初月的身后的确有鬼在追,她脑子里的皮鞋声哒哒哒哒的响个不停,迫使她不断想起那个躲在柜子里,听着墙外脚步声不断逼近的时刻。

    那一刻的初月,真的觉得自己再无退路了。

    狭小的空间里,拥挤的手掌将她挤得动弹不得,像是先银烛一步,将她捆在那里。

    蓝色的气雾不断向她的鼻腔钻进,初月脑中混沌一片,只觉得目光涣散、头腔嗡鸣,她随时可能昏睡过去。

    而在那万般紧急的时刻,初月找不到回去的钥匙了。

    她只记得当时逃离床底的时候,拨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拇指凸起。

    而在这个一米见方的狭小空间里,目光所及,到处都是拇指。

    她找不到那个方拇指。

    脚步声还在逼近。

    初月排除了衣柜顶上的手,排除了右面墙上的手,可还有新的手不断从四面八方长出来。

    脚步声停了。

    银烛已在衣柜前站定。

    初月的心陡然一悸,她和银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墙,一层薄薄的、随时可能被拉开的墙。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初月的眼皮一热,一个湿漉漉的黏糊小球对准她的瞳孔粘去。

    世界突然变得模糊,那些在初月眼前招摇的手突然失去了颜色,只剩一层透明的空壳。

    初月定睛看去,那密密麻麻的空壳下面,严严实实遮掩下的,是一只刚钻出墙壁的、方方正正的拇指。

    也许它永远不能长出完整的手掌,也许它从来就与其他手掌不是同类。

    但这不重要。

    初月拨开层层阻碍,朝着那方拇指按去。

    梦我不在这里。

    这是初月穿回床底时心里下的第一个定论。

    她不在家里,不在这栋别墅里。

    理由很简单。

    如果她在,女仆银烛死死追着的人,就不会是初月了。

    当初月刚拨动钥匙穿到衣柜里,不出两分钟,银烛的脚步声就出现在了门外。

    她清楚地知道,初月在床底消失之后会出现在哪里。

    而且,床底板上有那么多的突起,那么多的钥匙,银烛怎么就能确定初月拨动的是哪一个呢?

    就凭银烛对初月动向的了解,如果梦我躲在与别墅相连的某一个空间里,银烛不可能不知道。

    整个别墅里都好像长着银烛的眼睛。

    唯一的解释是,梦我不在这里。

    所以,初月也没有继续和银烛纠缠的必要了,也没有时间一个一个去试那些钥匙了。

    时间又已经过去一夜,距离两天的期限,只剩下一个白天了。

    初月耽搁不起,她第一时间逃了出来。

    但唯一遗憾的是,初月没能找到断臂。

    不知道该怎么跟凌晓交代。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初月脚步不敢停,嘴上念着召唤黎明巴士的密码。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刚入夜时,她就是因为说了“想回家”这三个字,才将凌晓召唤来的。

    送晚归的游人回家,这是黎明巴士的使命。

    远方天际泛白,初月心里的焦急又多了一分。

    时间只剩下一个白天,她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突然,远方爆出滚滚黑烟,汹涌翻滚着直上云霄。

    大地在颤抖,初月的脚下冰凉,刺骨的寒气直钻脚心。

    初月每跑一步,脚下的大地都像是冰裂一般崩开裂纹。

    它们干涸着,也脆弱着,仿佛大力一点就能将地心砸穿。

    初月抬头望路,黑烟近在眼前,它在朝着初月的方向而来。

    大地崩裂,沟壑丛生,黑烟从大地的裂缝中迸发出来,像是死亡的礼花,遮蔽了一切。

    大地的震裂沿着梦世界的高墙,将这震颤传到了玻璃宫之上。

    四方砖趴在地上,抬头看见了远方的滚滚浓烟。

    该来的还是来了。四方砖长叹一声,难道367号梦世界避免不了这个命运吗?

    不行。

    他身上的星星点点的火星提醒着他,这个初月不一样。

    她不是我们世界的人。

    可是,她很有可能就是四方砖要找的人。

    自他诞生之时起,就在寻找的恩人。

    他忘不了在那个绛红色的砖窑中度过的日日夜夜。

    那里,大火遍迹,四方砖以一团泥的形态,将从太阳那儿吸收的热散发出来,在那周身不灭的火丛中得以成形。

    一个被烧化后重生的孩子爱上了火。

    四方砖得以获得新生。

    犹如女娲之于人类,初月身上流出的火焰对于他来说,宛如砖窑里翻涌的羊水,是他生命最初始的地方。

    他不能就这么放任触手可及的亲人离自己远去。

    一定还有办法。

    四方砖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局面,然后找到破解之法。

    “看起来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四方砖根据黑烟的判断。

    他快速垒砌砖墙,将初月逃走时烧毁的那个墙动补起来,然后检查了一遍冰砖内的罪证数量。

    少了三个。

    其中一个还是凌晓的胳膊。

    四方砖将身体贴近砖墙,将自己化作最本真的模样——一块红砖,然后飞速在墙壁里游走。

    他在找,找可以联络上凌晓的碎片。

    终于,在凌晓的断臂曾经待过的冰方格里,四方砖捡到了一块切口断面上遗落的肌肉组织。

    四方砖唤醒了肌肉碎片与凌晓之间的原始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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