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真实的心悸画面接二连三暴露在初月的脑海里,使她应接不暇,她的身体,也开始由最初的抗拒恐惧,到最后的接受恐惧,她已然成为了这尖叫气泡的一部分……
迷迷糊糊中她终于后悔,她本该一跃而起,既不是选择支流,也不是选择沉入水底,她本该一跃而起,翻身上岸,与那何黎黎决一高下。
在对方没有确切的把握初月不是梦主的前提下,初月再怎么斗,也不至于被这沟渠底的污秽物缠得失去了还手之力……
顺着她七窍钻入初月身心的恐惧气泡一颗接一颗的炸开,初月被血岩浆充填的火热身体也在一寸一寸地变冰转凉。
首当其冲的是距离七窍最近的大脑,破碎的气泡在森森寒意中如蛛网般结成冰丝,在初月的大脑里构建了一个新的专属于恐惧绝望的神经。
其次便是她的枝干,自脖颈向下,蔓延至胸口,肚脐,恐惧的冰丝和血岩浆并未发生意料中的缠斗,血岩浆几乎是将初月身体的统治权拱手相让……
恐惧冰丝最后的侵略点是四肢,直至她右手食指指尖上的那一小块腐蚀过后的火痕。
突然,黝黑的沟渠液体里,似乎有一只萤火虫亮起,它像是被折断了翅膀,在这水流里沉沉浮浮,终究无法脱险。
紧接着,萤火虫小小的发光的屁股开始逐渐胀大,莹亮的光像是以水为燃料,迅速膨胀扩散开来。
渐渐地,小小的萤火虫变成了一支手的形状,若是初月此刻睁开眼睛,便会看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又一奇观。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火岩浆,源源不断地从初月的食指末端挤出来,一点一点反向裹上了她的手、她的腕……她的身体……
侵入初月身体内部的恐惧气泡,确实逼退了她体内炽热燃烧着的岩浆,可谁能说,节节败退的出口的尽头,不是下一个进攻的起点呢?
宛如回到母亲的子宫里一般,初月蜷缩成一团,整个人被血岩浆包裹在里面,隔绝了沟渠里不断增长激荡的午夜沥青,也将那无尽凄凉战栗的尖叫声挡在外面,并且,连带着她体内的恐惧冰丝们,也逃无可逃。
仿佛感召到初月昏迷前的愿望一样,裹着初月的血岩浆们像一个血球一般,在奔涌而下的沟渠里打了个圈,接着蓄足马力,迎着滚滚而下的水流,逆流而上。
先是支流后是主干,它们路过立在沟渠中间的长枪时,侧身闪过,更有调皮的血浆份子,在枪身上狠咬一口,留下一处烧焦的痕迹。
到时候任凭何黎黎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是在何时留下的印记。
随着她们逆流的进程,血岩浆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声无不消失殆尽,红彤彤的暖意轰走了渠底长居于此的“钉子户”。
至少此刻,那些尖叫的、颤抖的、绝望的情绪们,感受到了一丝阳光照下来的暖意。
迷迷糊糊中,初月感觉身上的切骨之寒褪去了不少,耳边让人毛发悚立的、止不住的惶然声也小了不少,她被驱散的魂魄似乎回来了部分。
浑浑噩噩的,她睁开了眼睛……
视线像是被一层又一层的玻璃纸糊住了,先是一层火红火红的糖果纸,像儿时夹在书本里压得平平整整的收藏品,之后是厚厚的一沓复写纸,上面的墨浓得抹不开,再然后,是一张薄薄的、油膜一样的东西,初月看不真切,因为几乎是同时,她的视线就被油膜之后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张放大了的五官,初月在渠底看她,像是鱼在水缸里看猫,同样的扭曲,同样的逃无可逃。
恍然间,那五官骤然向外凸起,像是里面装了一个迫不及待逃出来的怪物,紧接着,那女人的脸像一个被挤破了的鼓面一样,有一只裹着粘液的触手从破碎的脸上钻了出来!
“啊……”初月叹了一口气,“我还在被里面的恐怖记忆攻击啊……”
她闭了闭眼,费力再次睁眼,眼前的景象仍旧挥之不去。
“歘”的一声,触手猛地打在水面上,那层油膜瞬时间四分五裂,那女人趴在沟渠边,双手抓着边缘,脖子努力地向下伸着,触手不停地长啊长、伸长又伸长……
终于,那触手的尖端像一个无手的臂膀,蛟龙入水般伸入液体里,柔软的肢体一弯,就将初月捞进了臂弯里。
直到初月腾空而起,身上那层淅淅沥沥的液体滴落下来,她才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那梦中追在她身后步步紧逼的触手怪,竟然就这么出现在她的眼前,毫不避讳,它难道以为初月不知道它是将她逼近窗台,逼进窗台后梦我的元凶吗!
初月双目瞠圆,身体却软的像个婴儿,被那触手扔在地上之后,便动弹不得,身上的那层血岩浆如胎膜一般褪去,体内的寒意重新涌了上来。
“你、你是……梦里、怪女人……”
那怪物甩着脸上的触手,像是要说话,却只发出语意不明的嘶嘶声,黏液滴滴答答,落在初月的鞋子上,瞬息之间便腐蚀了一个深洞。
“嘶哬——唿——”
又是一声长嘶,那触手仿佛末端松了劲儿的卷尺一般,“嗖”的一下收回了那人的五官里。
那人的脸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五官自四周向中间回缩,松垮垮的面皮重新聚拢起来,即刻便恢复了原样。
自发现那怪物重现之后,初月的眼睛再没有眨过,可此刻,她宁愿自己没有看到这张脸本来的样子。
她眼里不可切断的线索,到底是生机还是死意。
“我是该叫你阿婆,还是,怪物、婆婆?”
那复原后的脸恢复了原来皱皱巴巴的样子,老婆婆努了努脸,将五官调动起来,她那张油彩涂满整个下巴的猩红大嘴动了动,终于发出了人声。
“又见面了,初月。”
她声音如故,依旧是那个苍老女人的样子,可经过刚才的震惊后,初月觉得老婆婆皮下根本就不是个人,而是个伪装成人形的怪物,而此刻的她还未恢复人性,正在适应这副身体。
“是你……另外两个怪物是秦厌和秦泛吗?你是主谋还是帮凶?原来的初月和你又是什么关系?”初月手摸向蛇鞭,挣扎着想站起,可身上却使不上一点儿劲。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到了这个世界。”
“为什么?”
“……”
“凭什么?”
“……”
“你们图什么?”
“……”
初月连发三问,那老婆婆却一言不发,初月的视角只能看见她松垮垮的皮肤耷拉在下巴颌上,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那怪物婆好似皱起了眉头,她长叹一口气,仿佛受苦受难的是她而不是初月。
“我们和你,我们,图谋的是同一件事……”
“谁跟你是‘我们’!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初月低声咒骂,她声音颤抖萧瑟,体内的寒意已经将她逼得难以自控。
这沟渠里的东西,果真厉害,初月见那怪物婆不再和自己答话,也并没有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想来她们将初月弄来这梦世界,是有所求。
于是,初月尽管心中对她极尽厌恶,精神上却放松下来,至少此刻,她性命无虞了。
初月看向躺在一旁的另一句“冻尸”,那是被她困在渠底、又被人捞上来的贾沐晨,只见他神志不清,嘴里说着胡话,下半身抖得像个筛子,上半身却岿然不动。
“这管道里输运的,是‘午夜沥青’。”老婆婆突然开口,似乎想要缓和她和初月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你之前应该也见过的,不过你见过的应该是气雾的形式。人们的恐惧、惊吓、胆寒、退缩……都会产生这一类的气雾,当气雾足够多,汇聚成团成雾,最后浓缩成水状的液体,就成了管道里的东西。”
老婆婆踢了一脚瑟瑟发抖的贾沐晨,像是看穿了初月的疑惑,继续说:“这人的惊惧情绪,是世间最寒最阴森的东西,这个没用的男人,就是被它吓坏了。”
初月不肯承认被冻得动弹不得的自己也是无用的,于是嘴硬道:“再有用的人,也有自己深埋心底的恐惧,你下去你也一样。”
老婆婆无奈苦笑:“你看过我的脸,还不明白吗?”
初月毫无头绪,她们刚才说的跟她的脸又有什么关系?
“明白什么?”
初月话音刚落,老婆婆脸上的皱纹一瞬间如充满气的皮球一样鼓了起来,紧接着她皱巴巴的皮肤越来越薄、越来越透,初月几乎可以看见她面孔下面的触手在蠢蠢欲动。
“你又要干什么!”
初月刚才还使不上劲儿的胳膊突然就有了力量,她一下子抬起胳膊隔挡,将那不适的画面隔绝在视线外。
也就是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初月体内的血岩浆好似活过来了一瞬,可它们却不像以往一样炽热,而是像裹着一层寒冰的蓝色火焰,兀自在寂静的深夜里燃烧殆尽。
“可惜了,你不是气雾族,不然刚才这一小会儿,你已经在为这管道里的午夜沥青添砖加瓦了……”
初月喉头一紧,有一个压制不下去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迅速生长。
老婆婆见她久久没有说话,似乎有点担心她们压错宝了,这初月不会是个榆木脑袋吧。
“还不明白吗?”
初月将久久凝视着沟渠深渊的视线上移,对上了老婆婆那双探究的眼睛。
她明白了,太明白了,在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她们齐声说。
“你是……”“我是……”
“这午夜沥青产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