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明他们站在离风娅不远的一处房顶上,他身上的血被殷舟止住了,身体里的灵力也恢复了一些,此时神志还算清醒。他靠着殷舟的肩膀,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应该在鬼界,而不是在这儿,风娅,你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底下的百姓听到这话顿时吵闹了起来,他们的记忆告诉他们,他们确实经历了一次严重的天灾,他们也确实在那次天灾里丧生了。但是现在,他们活生生地站在这里,离城没有被山压塌,而他们甚至还有心跳和呼吸。
风娅没有给他们一个眼神,她闭着眼双手交叉靠在胸前,片刻后睁开了双眼,“神说,我们还活着。他们扮作北渊的使者,来到离城,蛊惑君上,甚至刺杀君上,让离城危在旦夕。”风娅抬手指向他们,“神说,他们必须死。”
底下的百姓似乎又被抽走了神志,他们看向炎明,眼神里满是敌意与狠厉,“必须死!必须死!”
炎明眉头一皱,“魅初,摇铃。”
清心铃清脆的铃声响起,但本应该清醒过来的百姓此时却仍然目露凶光,魅初靠在一旁的栏杆边上,眉头紧紧地皱着,“神君,风娅好像用魔息控制了他们的意识,他们清醒不过来。”
“去,杀死他们。”风娅轻飘飘地说道。
脚下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一窝蜂地朝炎明他们的方向跑去,殷舟看着风娅,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仍然没有丝毫表情,他眼眸再次变红,“能用那个禁术了吗?”
“危在旦夕,殷大王,我支持你。”
炎明微微皱着眉,他看着底下已经陷入癫狂的凡人,右手颤抖着握紧,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殷舟留了几缕血息在他们周围铸了一层保护罩,拿起子午钺一边念一边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串符咒,然后就径直朝风娅飞去。
这禁术的力量确实很强,一记子午钺下去,风娅用凡人魂魄之力所造的屏障立刻消散开来。而殷舟也丝毫没给风娅逃走的机会,再一记子午钺下去,风娅周身的顿时散尽了一大半,而她腹脏受击过重,直逼得吐出一口鲜血。
有些血迹飞到了殷舟身上,他嫌恶地退走了几米距离,抬起子午钺就要朝风娅砍去。普通神魔受此一击恐怕要闭关修养几年,而风娅只是一个普通凡人,此前有魔息挡着,现在魔息散了大半,再承受这么一刀,恐怕魂魄就要就此消散。
“殷舟,不,留她一命。”
殷舟收起子午钺,只是用血息控制住了风娅,他看向炎明,眸子已恢复了全黑,“她刚才可是要杀了我们。”
“我知道,但她是梦主,需要她带我们出去。我感觉她好像动用了上古的禁术,如果她的魂魄消逝了,会由其他人的魂魄代为为梦境提供能量,我们就彻底出不去了。”
风娅咳了几口血,她先是嗤笑了一声,随后冷着眼看向殷舟,“想都别想,既然都是死路一条,那就同归于尽吧。”
没有魔息的影响,在清心铃的作用下,方才陷入癫狂的百姓渐渐恢复神智。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们并未看到他们的大祭司。
吵闹的声音让殷舟一阵烦躁,他手指一动,屋顶上的风娅立刻被送到了嘈杂的人群之中,而他则飞身到了炎明和魅初那边。
“天哪,大祭司。”
“大祭司!”
“大祭司,您怎么了?”
........
百姓们自成一个圈围着风娅,风娅的身上已经没了血息的桎梏,但她体内的魔息也被散了干净,只剩下一点维持她脉搏的跳动。
有个小女孩扑到风娅身上,哭喊着道:“大祭司,您怎么受伤了?我们是不是都死掉了?”
风娅目光温柔,抬起手抚干女孩的眼泪,“对不起,是我无能,保护不了你们。”
有位老者从人群的末端走到风娅旁边,她似乎在这群人中很有威望,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了一条路。她一到风娅身边,那个小女孩也立马擦干眼泪从风娅身上起来,回到她家人身边。
她把风娅扶起来坐在地上,而她则蹲在风娅面前,“大祭司,打开这个梦境吧。”
风娅仿佛泄下了几层厚的心房,汹涌的眼泪从她眼里留出来,沾湿了大半的面纱,她哭得几近哽咽,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
老者抚了抚风娅的头发,因年老而沙哑地嗓音有些颤抖,“君上呢?”
风娅身形一抖,脸上是无尽的绝望,“君上的魂魄消陨了。”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老者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她站在人群中间,周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到,她慢慢说道:“数万年前,因神明朱雀的恩赐,我们拥有了两股力量,一股属极阴之力,可卜未知之事,一股属极阳之力,可护离城安稳。”
“自此之后,靠着这两股力量,万年来离城一直立于不灭之地。但凡人拥有神明的力量总是有代价的,极阴之力只会传给女人,而这个女人必须禁锢自己的感情,因为她一旦动心身上的极阴之力便会受到影响。而极阳之力只会传给男人,这个男人无需禁锢自己的感情,但受到体内极阳之力的影响,他永远活不过三十五岁,与他结亲的女人也会与他在同一天逝世。”
“风娅动了心,所以她的占卜受到影响出错了。”炎明低声喃喃道。
“凡人拥有神明之力,却没有神明之智,总有一天会受到反噬,这我们都清楚地明白,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她蹲下身看着风娅,“孩子,醒过来吧,这不是你的错。”
风娅眼下满是泪痕,面纱湿乎乎地黏在她脸上,她跌跌宕宕地站起身来,“不,不,不!我不要你们死,一定有办法让你们复活的,一定有的,他们不是神吗?只要把他们抓起来吸干净他们身上的力量,一定有办法的。”
老者脸上没有半点责怪,她目光里满是心疼,周围百姓的脸上也没有一点对风娅的恨意。老者用有些发抖的手一下子扯开风娅的面纱,面纱之下是一张略显稚嫩的脸庞,风娅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她楞楞地看着老者,“先生,你知道我不能...”
“孩子,凡人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呢?生而为人,为何不该有欲望、有贪念,不然,什么才叫人呢?”
“可我们不同,我们不是普通的凡人,我们生来就背负了与他人不一样的命运,我们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置国家于不顾。先生,我们生来拥有的东西就比别人拥有得多,也比别人享受了更多的恩泽,本不该再贪图别的东西。”风娅的脸上是无尽的绝望,她看着她周围的百姓,又一滴眼泪自她红肿的眼中留下,“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如果我没有动心,如果我没有与清安成亲,那日的占卜就不会出错。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炎明看着哭得几乎没有人样的风娅,奔涌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上起来。
命运,谁又能逃得开呢?
一个男人站向前来,“不,大祭司,这不是您一人的错。我们每一个人从小都听着朱雀神明的故事长大,心里敬您敬君上如神明,但随着我们日渐变老,我们都清楚地知道,你们并不是神明,你们没有神明的寿命,也没有神明所拥有的力量。我们的崇拜和无理由的相信只是,只是......”
一个女人站了出来,说出了男人的未竟之言,“只是怯弱,我们害怕离经叛道,害怕承担维系离城的责任,害怕神明的庇佑只是幻影。所以我们甘愿相信你们就是神明,而只要你们在,离城的神明就永远都在。大祭司不能动心,君上年不过三十五,这不是神明的恩赐,这是诅咒,是一个我们所有人都甘心葬生于此的诅咒。”
老者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也许,我们的索求一开始就是错的。”
一个声音从遥远的人群末端传来,“大祭司,您成亲那天我们是真的很开心。”
接着类似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是啊,那是万年都没有的喜事。”
魅初有些不解地看向炎明,“凡人,都这么通情达理的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是人间的一句俗语,何况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一个小女孩拉住风娅的手,像是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被风娅的脸吸引住了视线,“大祭司,您长得真好看,笑起来也好看。”
风娅笑着摸了摸女孩的头,“谢谢你。”她的眼泪又不自觉地留了下来,她看着围着她的这群人,这群她努力想守护住的百姓,哽咽着说道:“谢谢你们。”
她想起天灾那日,每一处细节,每一个阶段都历历在目。那是大婚刚过去两天的晚上,因为大婚太过劳累,她睡得很早,也睡得很沉。
山崩开始时,她并没有被吵醒,等到床榻开始被震得抖动起来时,她才辗转醒来。屋外火光四起,屋内也被照得透亮,她心觉不对正要下床,屋外便传来宫人哭喊着说山崩了的声音。
她一时慌得连外衣都没有穿上,随便套了一件衣物就赶忙跑出去,宫人们大包小包地背着行李,像是要去逃难。她抓住一个宫人问怎么了,那宫人反而反问她那日的卦辞是不是卜错了。
她神情一下子恍惚起来,不顾那宫人的质问,连忙跑向了宫外。
宫外也乱得厉害,百姓逃命似地四处奔走,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她。后来地面又是一阵强烈的震动,她被震摔到了地上,抬起头来时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人。他们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怨恨,完全不似往常的尊敬与崇拜,出口的话更似刀子。唾骂、责难,每一个声音都像是要把她打入无间地狱。
最后是谢清安把她从那里面拉出来的,她麻木地被他拉着,余光里是百姓们拼命逃命的身影。她看到君上站在城墙之下,动用全身的魔力拦下从山上滚下的巨石。只不过这场山崩实在是太大,而离城在群山之中,他所拥有的魔力根本不可能抵抗得住。
她看到谢清安替她扛下了泥泞的泥沙,把她用力托举到城墙之上,而自己却陷在泥沙里面。在她被一颗石头砸中脑袋,快要昏迷之前,她看到君上为她造了一个保护罩,而他自己却与身后的百姓被埋葬在了城墙之下。
等她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太阳也即将升起。明明是与之前每一天一模一样的光景,但她目之所及之处,都是泥沙与石头。百姓、宫殿、街道一无所踪,只有她孤零零地躺在朱雀石像身上。
她恍惚觉得这就是一个噩梦,于是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很疼。脸上一阵凉意,她颤抖着手向上摸去,原来是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
她心里一下子涌上无边的悔恨与绝望,意识也瞬间抽离了她的身体,等她清醒过来时,索乌的身体被她放在身旁,而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多了很多力量。
她站起身来,看着几乎看不出离城形状的整片大地,留下了一滴血泪。最后她决绝地转身,迎着太阳的方向,调动全身的魔息,收集四散的魂魄。
天已经大亮,东边的天空红得厉害,再过不久,太阳就要出来了,一切都好像她醒来的那日。
老者看着风娅说道:“解开这个梦境吧,孩子,不要再困住自己了。”
风娅轻轻点了点头,她望向东边的天空,似乎在那里看到了旧人,她声音里满是哽咽,“多谢您,君上。”
而后她温柔地笑了笑,“再见了,清安。”
地面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魅初连忙拉住站得稳当的殷舟,“神君,这是怎么回事?”
炎明在一阵强烈的震动之下差点摔下房顶,幸而殷舟手快,一把拉住了他,“风娅在解开梦境。”
街上的人一个一个地在消失,远处变得越来越模糊,房屋也开始在消失,连风娅的身体也在一点一点地变透明。嘈杂的环境下,魅初只能扯着嗓子喊道:“那我们怎么办?”
炎明同样喊着回复道:“在这儿等着,应该一会儿就能出去了。”
他俩倒是喊得挺爽快的,就是殷舟被左右夹击着,耳朵都要他俩被震聋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俩,闭嘴。”
一片混乱之中,风娅看向了魅初,她朝着魅初说了几个字,但周围塌陷的声音实在是太大,她微弱的声音根本传不到魅初的耳朵里。但魅初已经从她的口型识别出了她的话语,不顾殷舟的威胁,又扯着她的破锣嗓子喊道:“我不怪你了。”
殷舟被她这一声吼得左耳一阵耳鸣,差点没忍住给她后脑勺来上一记。
太阳开始升起,晨光照在风娅身上,她身披黑色羽衣,周身却闪着微光,宛如一个神明。她看向老者,看向周围的百姓,看向远处即将升起太阳的天空,最后看向祭祀高台的方向,释怀地露出了几近幸福的微笑。
看见这样的场面,魅初的大脑忽然灵光一闪,随后她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一脸抱歉地说道:“那什么,我好像知道我忘记什么了,那日我昏迷过去之前,看到的是风娅造梦的背影,她当时好像看到了我,又好像没看到。”
殷舟和炎明皆转过头来默默地盯着她,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魅初立刻辩解道:”这能怪我吗?我被石头撞了脑子,能醒过来已经是万幸了好吗?”
殷舟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炎明则微微皱了眉,但也没说什么,也转过了头去。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阳光洒满了整条街道,风娅的身影已经接近透明,周围房舍已经全部塌掉,有些遥远的声音从天空上方传来。
“大祭司,咱家的饭烧好了,来咱家吃饭不?”
“大祭司日理万机,也要多注意身体。”
“大祭司喜欢的男子长什么样子啊?能被大祭司看上的,一定是一个好男儿。”
“大祭司,您长得真好看,我长大之后有您这么好看就好了。”
“阿娅,就算身为大祭司,也同样可以成家立业。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阿娅,我心悦你。”
……
……
最后风里传来少女低沉的嗓音,“再见了,离城。”
在风娅消失的下一秒,殷舟感觉眼前一片亮光逼来,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天色明显暗了许多。太阳似乎刚刚落下,西边还留有晚霞的余晖,他活动了下身体,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摇椅上。
旁边传来他十分熟悉的声音,“我的祖宗,你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