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入池惊涟起》
大晟朝冬至,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
快到齐涟钰谋反的第二个年头了。
宋稚纯揉了揉眉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先前宋齐两家便成抗衡之势,自从齐家反了之后,宋府一家独大,他理所当然坐稳了太尉的位置,齐涟钰聪慧至极,此次谋反不过一年便令大晟元气大伤,皇帝自是不放心,钦点了他捉拿齐涟钰。
可猜测着实是片苦海,更遑论是齐涟钰,他要真想躲藏起来,便是宋稚纯倾尽全力也未必找得到。心下涌起了一抹烦躁,他屏退众人,独自登上了旌城最高的亭阁。
他迎风而立,远眺旌城繁华盛景,心中却蓦然涌起一股悲凉之感。
齐涟钰谋反是他没想到的,却又合乎常理。他聪慧过人,懂得审时度势,行事极为谨慎,挑不出错处,城府极深。齐涟钰在外风评极好,齐家又是武将世家,如此一来,功高盖主是难免的,也正因如此,齐家成了皇上心中的一根难以拔除的刺。
要说齐涟钰自己想谋反,宋稚纯是不信的,齐二公子死的时候他没反,齐三小姐死的时候他也未曾反,早不反,晚不反,他又怎会到了如今才想反君称帝?可事到如今,不论真相究竟如何,陛下要他死,他就必须得死,皇帝要杀他,谁又敢救他?
至于史书如何记载,那也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东西,而输了的人,只会留下千古骂名,事实究竟如何,从来都不重要。
盛极必衰,慧极必伤,这话说的便是齐涟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他入仕起,一切便已成定局,除非如神祇一般立于神坛,永生不败,否则,帝王的猜忌终将毁了他。
思及此,他倾倒了一杯酒,摇摇头笑着一饮而尽,齐涟钰这个人看着温润如玉,实则心计极深,说一声“机关算尽”不为过,他一贯不喜这样的人,弯弯绕绕,话里话外皆是试探,相处起来时刻都得提防,宋齐两家都是武将世家,前些年又有恩怨,两人一见面便是相看两厌。
待放下酒盏时,他眸中的思索刹那便被惊愕所覆盖,心间突然涌起了浓浓的不祥之感。
走水了!
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惊诧的,因为那府邸大院中,齐涟钰一身白衣,长身玉立,身姿如竹,未曾有丝毫败者之风。
宋稚纯低声骂了一句“该死”,收回了思绪,迅速下了亭楼,指挥人去救火,自己则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待他到了府邸时,火势早已不受控制。
齐涟钰站在院子中央,府邸门大开,他眼中没有半分慌张,平淡得惊不起任何涟漪,只是淡淡地说:“宋太尉,不必抓我了,君要臣死,臣怎能苟活?”
风势大起,火光冲天,整个府邸都被火光团团围住,仿佛透出无边的血色。
宋稚纯蓦然冲过来,未曾接近他,便被塌下来的房梁堵住了前路,他哑声喊道:“齐涟钰!”
齐涟钰闻声回过头来,看着他的面容,忽而笑了一声,叹息着说:“没想到啊,死之前见到的,居然是最讨厌的人,罢了,罢了。”
【他抬眼望天,外面嘲哳的叫喊声成了冤魂索命的笑泣声,眼前浮现出当年的情景——
夜色幽深,四周漆黑一片,忽而电闪雷鸣,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奏。
那个素来温润如玉的齐四公子恶狠狠地叫道:“我齐家落得这般下场,你宋家也休想讨得半分好处!想要玉碎瓦全?”
他在混乱中找寻自己的声音,平日里温润的男音此刻混杂着击打落地的雨声和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你想得倒美!”
白光骤然划破长空,齐涟钰的面容在光夜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阴沉狠戾:“兔死狗烹,君主无情,今日是我齐家蒙冤,来日便是你宋府落难!”
齐涟钰一把推开宋稚纯,挣扎着站了起来,宋稚纯阴森森地咧着嘴,再次挥起拳重重砸向齐涟钰,两人踉跄着再次纠缠到一起。
“宋家不一样!”宋稚纯环起手束缚着齐涟钰,嘶吼道:“——齐家是乱臣贼子!”
“齐家不是乱臣贼子!”齐涟钰闻言蓦然红了眼,眼里满是疯狂:“齐家满门英烈,世代忠君,何其无辜!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妄议我齐门上下?”
他的瞳眸里满是讥讽,再不复往日的温润:“你以为你们宋家可以干干净净摘出去么?陛下心里有根刺,他早晚会对宋家下手,届时,你宋家便是下一个齐家!”
“想要在这乱世中保全宋家?——痴心妄想!目今狼烟四起,烽火连天,大晟国运已败。这早已腐烂入骨的国还能撑过几时?待那时四方分割,群雄逐鹿,我看你何德何能在这乱世求得个成全!”
宋稚纯咬牙切齿道:“我就是痴心妄想又如何!倒是你,天道广阔难以遗一言①。来日方长,齐四公子可莫要年少轻狂不以为意,到头来失了性命还痛恨天道不公!”
宋稚纯狠声笑着,跌跌撞撞地想爬起来,冷不防又被齐涟钰拽住了脚,两人再次翻倒在地上,滚进水坑,溅得浑身覆满了雨水和泥垢混在一起的污水。
在阴沉沉的暗夜里,两人就像两头以命相搏的孤狼,嚎叫着厮杀在一起,凶狠地啃咬着猎物的血管。】
当初的这场博弈未分胜负,可如今的这场斗争,他输了。
齐涟钰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齐家满门上下,如今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笑出泪,叹了一口气,对宋稚纯说:“宋大公子,宋……太尉,我齐家已亡,下一个便是你宋家,我齐家忠君一生、我齐涟钰忠君一世,如今因帝王猜忌落得这般下场,也不过是棋差一招罢了。”
机关算尽又如何?他齐涟钰来这尘世走一遭,便是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他转过身,身影迈向火光,清朗的声音飘荡在熊熊烈火之中:“天生我齐涟钰,百般不容,当真是——”
“可笑至极!”
火光刹那间湮没了他。
那高亢的声音从火焰中传出来,“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我齐涟钰生不逢时啊,生不……逢时……”
许多年后,宋稚纯早已记不清所有的细节了,他只记得自己静静地站了一刻,怔怔地看着那火光尽头,直到再也没有声音传来后,他颔首,重重地拜了一礼,声音低沉,又似在叹息:“齐四公子,你赢了。”
漫天的大火会烧毁所有,一切将随同曾经的辉煌一起湮灭,齐府的一切再也不会存留,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将被随之抹去,化作无尽纷飞的灰焰,最后被风吹尽,消散于空中。
这最后的一句“你赢了”。
便是宋稚纯对他的宿敌齐涟钰的最后的肯定,也是齐涟钰一生的结语。
宿敌既死,知己即去。
他高声道:“罪臣齐涟钰,已……伏诛!”
辉煌了百年的齐府,最终也仅仅只是如一根细针掉进湖里,在历史的长河中漾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然后沉寂便在其中,再无半分波澜。
那些无法言之于口的真相,随同历史的洪流悄然散去,落在青史上寥寥几笔,待后世提起,终究不过是一句乱臣贼子,匆匆收尾。
后世谈起他们,或是讥讽,或是辱骂,或是唾弃,或是不耻,总归是无一美言,那些曾经鞠躬尽瘁的忠臣,终究也不过成了史书上的奸臣、佞臣。
哪怕最骄傲的人生,也终是敌不过史书寥寥的几笔——
“元立六年,齐反,次年,帝诛之。”
宋稚纯抬眼望去,风雪飘摇,新时又起。
他想,待明日,应当又是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