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读《长安客》后记

    1.

    如若我提唐明皇，或许大多数人都不甚了解，但我若提他的庙号，便是让人再熟悉不过了。

    唐明皇李隆基，庙号玄宗，武则天的孙子，唐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也是开元盛世的创造者。照理说，他该是再得意不过了。

    可皇帝这个位子，是要做到死的。

    任何提前退位，换来的都是万劫不复。

    2.

    公元762年，宝应元年四月，春。

    两鬓斑白的李隆基久久地望着窗外，终究是意味不明地长叹了一声。

    他是唐玄宗，是那个从女皇武则天手里夺得皇位、在开元年间将唐朝推至顶峰的唐玄宗，也是那个因为错信安禄山、在天宝年间又将唐朝从神坛上一手推下去的唐玄宗。

    开元年间的长安有多繁华，天宝年间的长安就有多破落，从前他有多得意，长安告破时他仓惶逃窜的样子就有多狼狈。

    七年前，是公元755年，是天宝十四载，是安史之乱彻底爆发的那一年。

    无数诗人的命运就此改变，李白、杜甫、王维，他们都好像漫漫长河中浮沉的一叶扁舟，被迫臣服于虚无的命。甚至是辉煌而耀眼的盛唐，都因为这场叛乱的席卷而迅速由盛转衰。

    3.

    公元755年，兼任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召集十五万重兵，联合其他少数民族，从范阳起兵，浩浩荡荡地向长安席卷而来。铁骑踏过之处，无不烽烟四起，尸横遍野，道殣相望。

    大唐华丽的宫殿楼阁之下，百诗颂赞的繁华之下，是棋局之下的暗潮涌动，是无声的烽火硝烟，是已被啃噬殆尽的腐朽。

    安禄山大军所过之处，连像样的抵抗都未曾有。大军势如破竹，荡平了一切想阻挡他们攻向长安和洛阳的抵抗。朝廷张皇失措，匆忙派出了十一万大军，唐玄宗对此寄予了厚望，妄想镇压安禄山、史思明的叛军。然而，在老皇帝的期望中，洛阳沦陷，消息被加急送往了长安。随后，满朝文武还未能喘得一口气，在洛阳称帝的安禄山便立刻起兵攻打潼关。没有丝毫的悬念，潼关守军几乎毫无反抗之力，任由叛军打得落花流水，溃散而逃，而身为重要防线的潼关，也就此告破。自此，长安再无防线，无险可守，危在旦夕。

    唐玄宗带着杨贵妃、高力士、太子等人被迫离开长安，一路上，他面临着诸多指责——来自他的百姓，他的臣子，甚至是他的儿孙，可老皇帝毫无底气：唐朝毕竟是毁在他的手里的，他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和资格，他现在是大唐的罪人。

    此时的唐玄宗还心存侥幸——大唐如此富庶，待避过此阵，何愁不能东山再起？然而，命运却再一次告诉了他，有些东西，就是只可承受，不可改变。

    马嵬坡杨贵妃自尽，唐玄宗的悲痛欲绝仅仅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一向贤能守礼的太子突然消失，唐玄宗等了许久，等来的不是太子，而是一句：我不跟您离开了，我要带兵去夺回长安。

    变故突生，可唐玄宗没有任何办法，洛阳沦陷，潼关告破，此时追究太子李亨的过错，只不过是火上浇油，使军心更加溃散，他早就没有了选择，仅剩的，就是被命运裹挟着被动地前行。

    老皇帝长长地叹息，内心百转千回，思忖良久，最后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妥协，派人前去帮助太子。

    一月后，老皇帝封了离开队伍的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并命令他收复长安。

    这是老皇帝对太子的第一次妥协，然而，这次妥协换来的，却是太子李亨在灵武称帝，成为了后世的唐肃宗，而妥协的唐玄宗，成了太上皇。

    太子不再受他的控制了。他在明晃晃地觊觎唐玄宗的皇位，乃至他的江山——他在逼唐玄宗退位。太子已经不再是他的儿子了，而是觊觎他皇位的贼子。皇家无真情，不只是唐朝，放在任何一个朝代，提前退位的皇帝，下场都凄惨。若是开元年间，这样的贼子，会见识到唐玄宗的冷酷手段，可现在身处天宝年间，唐朝山河破碎，硝烟弥漫，此时和太子内讧，是在全天下人、在叛军面前唱戏——让人平白看了笑话。

    老皇帝的第二次妥协，就这么出现了。

    他顺了太子的心意，帮助太子这个名不副其实的皇帝坐稳了皇位，他自己退位成了太上皇，并发布消息，等长安收复，他就彻底退休，不问政事。

    太子不负众望，叛军被镇压，长安被收复，老皇帝松了一口气，准备安心养老，度过晚年。但是他忘了，一步退，步步退，一次妥协，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新皇帝的书信，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您回来吧，儿臣很想您，您回长安，我好尽孝。”

    以孝为名，实则暗含威胁。可唐玄宗再无退路，从他第一次妥协开始，他就已经放弃了主动权，不论新皇帝想做什么，如今的他都只能配合，不可反抗。否则，只能让还没有彻底镇压的叛军更加猖狂。

    老皇帝作出了第三次妥协。

    这次妥协的结果，是他心心念念的安度晚年，都成了虚妄。老皇帝原先想，没了权力，便罢了，好歹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玩乐。可回到长安的他，在太子的囚禁下，连这最后的一点念想，都化为了虚无。

    唐玄宗从女皇武则天和太平公主手里夺得天下，他深刻地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因此，他在位时期牢牢把持着皇权，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也极尽打压。或许他只是想借以锻炼太子，却忘了人非草木顽石，岂能无情？岂能无半分难过？岂能事事顺着他的心意？从李亨降生开始，他似乎天然地就和唐玄宗——自己的父亲隔了一层屏障，他温和守礼，一步一步地熬，从唐玄宗的第三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从李浚、李玙、李绍，到李亨，名字改了一个又一个，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他始终憋屈地活在唐玄宗的阴影下，身为太子也半点不敢忤逆唐玄宗的心意，他在唐玄宗的打压下一声不吭地积攒了几十年，终于在公元755年，在安史之乱中彻底爆发。

    一个太子，做了几十年，唐玄宗始终占着皇位，打压着这个徒有虚名的太子，未曾使他感受到半分作为父亲的爱意，唐肃宗又怎么能不恨？

    4.

    晚年的唐玄宗不再是那个问鼎唐朝权力巅峰的皇帝，他在自己儿子的囚禁下，孤苦无依，极尽寂寞，只能冷冰冰地死在了甘露殿——死在春夜，一年最好的时候。他死前心绪百转千回，最终痴痴地望着窗外，意味不明地叹息了一声，就此驾崩。

    不过让人可笑又悲哀的是，唐玄宗死后的第十三天，新帝唐肃宗也病死在了大明宫长生殿，广平王李俶（又名李豫）继位成了又一个新帝唐代宗。

    一代又一代。

    悲剧仍旧不断上演。

    而作为后人的我们，似乎也只能通过或假或真，或虚或实的文字，来窥见那个年代裂缝中所不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