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
1.
我向来极易暴躁,因此,那天大早上被人撞掉了东西,我的心里不免烦躁得紧。我低下头,看着那人蹲在地上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捡起东西,然后站起来,露出那张清秀的脸——至少现在提笔写下这段故事的我是这么觉得的。
哦,是他呀。
我心里了无波澜地想着,我与他委实是不熟,却也听说了不少关于他的故事,若说我是班上最受欢迎的人,那他就稳坐班上最不受欢迎的人榜首,且一骑绝尘,常人难以赶超。
那些事件或真或假,大多是小孩子们戏谑的谎言,听听也就罢了,万万当不得真的,可怜我当时也同样不过八岁,正小学年级,自然半信半疑。
他叫谢言,是乡下倒闭了的学校转进来的,谢言家里不富裕,又恰逢转学,各类费用都要开支,自然生活拮据,穿着也衣衫褴褛,一件衣服翻来覆去,久而久之,班上也就传出来他一学期穿一件衣服的谣言,不过——很多年后,我再见到他时,他几乎每天都要换一件不重样的衣服。
这不过是谣言的开端,后来,孩子们变本加厉,谢言是孤儿、谢言喜欢偷东西、谢言性格怪异、谢言是娘娘腔,各类谣言层出不穷,当年的虽我心中鄙夷,但到底是孩子,不愿为了旁人得罪玩伴,未曾插手,却也并未阻止,只静静地当个看客,目睹这一场无形的语言暴力。
现在,我看见他温顺地将东西捡起来,然后轻声地说:“对不起。”旋即低下了头,像是怕我责骂他。
我摆摆手,心绪乱了,连连道:“没事,没事。”
谢言像是松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容我好生打量他。我惊诧地思索道,撇开那些半真半假的谣言,这人倒也生了一副不错的皮囊。
——这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关注他。
2.
那天下午,恰逢节假日,我走的晚,离开学校时,我在大门旁的一个小店旁瞧见了谢言——和一个苍老的女人,谢言拉着那个女人的手,脸上带着笑意,面颊上露出两个小酒窝,很是甜蜜。
我鬼使神差地喊道:“谢言!”
他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我,似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此刻也回过神来,不免有些尴尬,只好胡编乱造地找话题:“这是你妈妈吗?”
谢言点点头,拽紧了女人的手,然后,他晃了晃手,破天荒地对我笑了一下,粗大的黑眼镜框遮住了他眸中的表情,他小声地说:“我要回家了,下次见。”
那是一个与谣言中完全不一样的谢言。
我看着他,怔怔地说:“再见。”
往昔,我总是乐于当个看官,见证他的苦楚,他的挣扎,他的痛苦。
——现在,我忽然有些触动了。
3.
几天后,我与同伴游玩时,忽然见他站在一旁观看,顺着我的目光,同伴也发觉了他,脸上立马挂上了嫌恶的表情,像是看见疫虫。
“看什么!看什么!还不滚远点,站在这里干什么?”同伴扯着嗓子冲他大声地嚷嚷道。
明明远隔几米,谢言却像是被这些话狠狠地推了一把般往后退了退,面色骤然煞白一片。
往时见到他遭这般待遇,我能平静地冷眼相待,如今,心中的蝴蝶已经翩然起舞,我再也无法做到心无所动了,便劝说道:“哎呀,不碍事,不碍事,站在这里挡不了我们什么,不管他就好。”我在“小团体”里向来有话语权,见我开口了,同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悻悻闭上了嘴。
于是,这是谢言第一次完完整整地看完我们游戏。
后来,谢言就学聪明了,凡是我在,他便过来瞧我们玩耍,若我不在,他便半步也不接近。
慢慢地,每当我玩耍时,谢言便站在一旁,当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便对上我的眼神,然后眨眨眼睛,腼腆地一笑。
我忽然发觉,原来释放善意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情,让人陶醉,让人沉迷。
4.
我的态度改变并不是什么重大的事,谢言的生活依然面临无休止的校园冷暴力。
后来我毕业了,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再从高中一步一步走向社会,年少时那些稚童们散发的“纯真”的恶意越发让我记忆犹新。
再后来,我和挚友相约回到小学见小学老师。
那天,我靠在当年班级外的走廊上,问挚友:“你还记得谢言吗?”
他转过身,看着我,说:“记得,怎么?”
挚友也是当年班上为数不多的从未欺辱过谢言的人。或许,这也是我与他奉为知己的一个原因——我们都是同类人,有着共同的操守和底线,未曾因群体的魔咒而迷失自我,堕落成魔鬼。
我看着操场下欢乐玩耍的孩童们,笑着说:“我多么庆幸,当年未曾欺凌谢言。”
我多么庆幸,未曾成为校园暴力的推手。
我多么庆幸,当年释放了那点或许微小、却聊胜于无的善意。
人啊,真的很容易在糜烂的生活中堕落,沉溺在沤珠槿艳中难以挣脱,逐渐泯灭最初的本性,成为没有规则与底线的恶魔。
我多么庆幸,直到如今,我依然还坚守着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