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春寒暂歇。
暖阁里沉香熏得人欲睡。
屋里屋外丫鬟仆妇缓步轻手,生怕闹大动静扰了大小姐安眠。
“木香……”
梳着双鬟的丫头闻声步入闺房,素手撩开罗帐,扶手软语温言:“小姐醒了?要传膳吗?”
大小姐不甚雅地踢开压在身上的锦被,瘫在床上呈个“大”字,应道:“传吧传吧,我想吃昨晚说的芸豆糕。”
木香快被大小姐这幅浪荡不羁样闪瞎眼,替小姐更衣完毕,便转身去厨房唤人上晨食。
芸豆糕在农庄算是精细物,不过并不十分稀贵,因大小姐在府宅中从没见过,胜在“新奇”二字,一口气吃了四五个,也不腻味。
待银筷伸向盘中最后一个芸豆糕时,大小姐瞥见了一旁欲言又止的木香,疑惑不解道:“怎么啦?这幅表情。”
木香正踟躇着先前听到的信,听见大小姐发问,便答道:“刚刚有人来报,说庄头地里躺倒了个人,还有气,就是看着身上惨淡,现已下人们都不知道怎么处理,让我来询问小姐。”
大小姐惊诧道:“有人晕倒在咱们地里了?请了医师没?”
“已经唤大夫在诊治了,不清楚伤势。”
“好大的胆,竟敢在崔家地盘上行凶!”大小姐咽下最后一块芸豆糕,道“我要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
木香哽了一下,饶是觉得不妥,也只能由着自家小姐“好管闲事”了。
大小姐风风火火踏进西庄门,正巧医师诊治完毕,便停下询问情况。
“大小姐无需担忧,此人虽然外伤看着严重,但未伤及内里,只需调养些许时日,便无大碍。方才我已让人煮了药汤喂下去,不多时人应当就醒了。”
“不严重?那怎么会昏迷不醒?”
医师叹了口气,答道:“大概是,饿晕的。”
“饿晕的?这么惨……”大小姐迷惑不已,实在是没经历过极度饥饿,不知道人也会因为饿饭昏迷。
而且今朝繁盛,不似前朝民生劳顿,百姓丰衣足食,甚少听到有吃不起饭的人。
又听闻伤者被安置在偏房,便吩咐木香送医师出门,自己转而去了偏房。
大小姐行至偏房门口,正要推门而入,被急匆匆赶来的木香拦下了。
“小姐,李公子邀您今天去兰畔游玩……”
“他一个纨绔,我和他有什么好玩的。”大小姐垂下手,想到那个癫公,一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今朝不甚讲究男女大防,佳节相邀,同聚宴饮,男女私会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大小姐一直看不上同为纨绔的李元奕,盖因此人性情不定,好色而淫,若不是两家是世交,和他同行简直是拉低自己的品味。
不过还是要给李伯伯点面子,毕竟两家生意往来密切,听父亲说他们最近打算联合商盟互通钱庄票号。
农庄离兰畔不远,大小姐直接弃了马车,换上便利易行的裙衫,戴上帷帽,与木香等人一同前往。
“阿芍!”一抵兰畔,几个鲜衣少女便莺鸟般围过来,叽叽喳喳闹成一团。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李元奕也在。”
“提他干嘛,扫兴。”
“咱们几个去兰舟坐坐吧,那边还有船娘唱新编的小曲,可有意思了。”
“有没有什么吃的啊,我想……”
“阿芍你个贪吃鬼,成天就知道吃吃吃……”
“那待会咱们就在船上煮热锅子,钓鱼炖汤!”
“美哉美哉!”
……
“崔芍!可算是等到你了!”一句话掷地有声,惊起莺飞鸟散。
“阿芍,我们去那边等你,你完事了过来!”
“……”
披红戴绿的锦衣少年跨步狂奔过来,叉着腰拦在了崔芍面前。
“我不是给你送了信函吗,你干嘛不回!”
“还有你不是说生病了,好哇,居然背着我出来潇洒?”
“你是不是忘了谁是你的童!养!夫!”
劈天盖地的追问砸得崔芍一阵窒息。
“你离我远点,耳朵疼。”崔芍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偏偏少年没个眼力见,非要得寸进尺。
“你说啊,你是不是有别人了?为什么不跟我玩!啊?”
“……你来这干嘛?”崔芍反问。
“别给我顾左右而言他!”
“你在哪学的新词?还挺显摆的。”崔芍颇为稀奇地盯着他。
“哈哈哈,最近被我娘逼着看了不少书……是不是显得我很聪明?”
“嗯嗯嗯,确实不错,看来你最近长进了不少。”
“那是,以我的聪明机智,几本书不在话下。”少年的尾巴几乎要翘上天。
“那你不如趁热打铁,多看几本,增长智慧?”
“你忽悠我呢?”
完了,人变聪明不好骗了。崔芍暗道。
“怎么会呢,李元奕,我是为你着想啊。你平时又不爱看书,过了这几劲头可就没有了啊。你认真学习的样儿,还挺难得见的。你母亲也挺开心的吧?”
“这倒是没说错,我娘给了我斋一品的钥匙,让我从今往后试着理账哈哈哈……”
这癫公都能掌管家业了……虽然是小头。崔芍暗自咬牙,有点眼红。
李元奕大肆炫耀了一番,被迫听完全程的木香都有些蔫败。
兰舟里的金兰小宴,崔芍再无半点心情赴会,便命木香前去告罪道别,自己沿着兰畔逡行。
自己是崔家独女,母亲早逝,父亲事务繁忙也不再续娶。虽然父亲总说今后要把家业传给她,但始终不松口让自己执掌公账。
崔芍突然想起月前,堂伯上门拜访,不经意间与父亲提及自己的婚姻大事,此后父亲便询问她对李家儿子有什么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他是李家长子,和咱们家有生意交情,论人情往来,寻常我又不能强硬拒了他。但提到个人品性,爹爹也应知道,他这人不甚稳重,勇有余智不足,李家家业若是交给了他,估计还有得磋磨。”
她当时这般辟重就轻,想必父亲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会再考虑李元奕与她婚配的事。
但是总归心里有憾,女子执掌家业本身就少,性格软弱的女户,总大多逃不掉被“吃绝户”的命运。让父亲犹豫不决的,也是担心百年之后自己有心无力,遇上旁门亲戚缠身,遭受伤害欺侮。
她此次来农庄小住,一是恰遇农忙,父亲让她来看看农户春种,熟悉庄稼事务;二是寻个清静之地,避开家里某些个“亲戚”,免得招人觊觎。
思绪如潮,一时无解。
待到木香归来,见她手里还携了个食盒,问罢方知,是兰帕之交们赠送的吃食。随后,便与木香等人一同回了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