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尚未破晓,李柳梅便尖声惊叫着奔出家门,似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紧追不舍。
寒冬腊月,唯有村口的李老太太,每日雷打不动,卯时一刻便起身了。
李老太瞅见李柳梅仓皇朝着县里奔逃,遂高声问道:“周家娘子,何事如此慌张?”
李柳梅那失神慌乱的双眸总算瞧见个活人,扑进人家院子,拽住李老太的手就跪了下来,泪如泉涌,难以遏止。
“老太太,银竹她……她好像……”李柳梅掩口悲泣。
李老太闻得此言,大惊失色:“周小娘子怎么了?前些日听闻她染了风寒,这也并非什么重症,本还想着这几日前去探望……”
李柳梅只是一味哭泣。
李老太急得一拍大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说呀!”
李柳梅泪眼婆娑:“银竹浑身滚烫,跟火盆子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
李老太面色惨白,眸中隐现惧色:“瞧你是怎么当娘的!快,速去唤我儿来,用牛车拉她去寻郎中!”
李柳梅面露犹豫之色:“寻郎中?可我囊中所剩铜钱无几,还得给稞儿交学费呢。”
“都这时候了,还念着你儿子的学费!”李老太怒声呵斥,“你没有,老太婆我出!”
一声鸡鸣划破黎明的寂静,两人匆匆去喊人。
待周银竹悠悠转醒,一股中药的苦涩气息扑鼻而来,她睁眼一瞧,料想自己应是在医馆之中。
昨夜月上中天,她灵机一动,画了一张热身符想暖暖身子,可没想到把李柳梅吓得不轻。
索性将计就计,让李柳梅以为她快死了,看这亲娘会怎么做!
且李柳梅急需用钱,必定在意她的死活,毕竟那二两银子,她还惦记着呢。
不管怎样,周银竹的目的已然达成。
嗅着药香,裹着实实在在的棉被,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安然之感,深吸了一口气。
“你醒了?”一道清越的青年嗓音传来,说话间还带着哈气声,“昨天来时,我还以为哪个遭人恨的往医馆门口扔尸体呢。”
顾祈安端着药碗,迈进屋内,只见他一袭雪白衣衫,外披厚实鹤氅,肌肤白皙如雪,五官线条硬朗分明,端的是俊逸非凡,雅致至极。
周银竹看清来人,见此人周身的光芒竟呈现若有若无的紫色,绝不是一般人。
“劳烦这位大哥,我睡了多久?”周银竹双手撑床,竭力半卧于床头。
顾祈安并无搀扶之意,放下药碗道:“一天一夜了,再不进食要瘦成骷髅了。”
周银竹掩口闷咳了两声,又问道:“你……你可知我娘在何处?”
“听闻是去绣铺换钱?”顾祈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不过我瞧着,她八成是想赖账。倒是有位老太说要付药钱,被她儿子拦下了。”
周银竹丝毫不觉意外,李柳梅害怕她真的一命呜呼,所以送她来医馆,可又更怕花钱给她治病,于是便将她丢下径自离去。
她正欲再问,顾祈安却已转身离开,一抹幽香飘来,周银竹发觉他腰间那白玉球形香毬甚是眼熟。
这香毬雕琢得极为精妙,一面阴刻着玉竹,一面阳刻兰花,栩栩如生。
好像她小时候无意间玩丢了的法器,可是又怎么可能会落到一个古人的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周银竹下意识脱口而出。
顾祈安脚步一顿,转身笑道:“你不妨先告诉我,你叫做什么?”
“周银竹。”周银竹盯着他,悠悠道,“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绝无可能。”顾祈安摸着下巴端详,“我可不认识这么个面若芙蓉的小娘子,不然肯定会念念不忘。”
也是,怎么可能。
周银竹很快回过神来:“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所欠银两,我必定偿还,只多不少!”
顾祈安侧头睨视着她,若有所思道:“不必,救你的并非是我,我不过是在医馆打杂的罢了。”
什么?一个打杂的都能身着如此华美的鹤氅,那这医馆的老板该是何等富有?
周银竹心思急转:“我也想在此处工作!啊,不,打杂!”
瞧她这般娇弱模样,仿佛多吹几缕风便会倒下,顾祈安打趣道:“太瘦弱了,你还是等长胖些再来吧。”
不等周银竹开口,又有一人推门而入,叫嚷道:“顾祈安!不过是让你送个药,怎么磨蹭这般久?”
顾祈安瞬间收起那鄙夷的神情,面露难色:“阿荣哥,这丫头怕药苦,一直不肯喝,我放心不下这才……”
顾祈安说这话时,一个劲儿地朝周银竹挤眉弄眼——想让她帮忙圆谎?
呵,简直是妄想!玄道门有规矩,凡是门下修炼的弟子,只要说谎必造报应!
周银竹抓起旁边的药碗,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喝完还特意将碗朝下倒了倒,一滴不剩。
周银竹抹了抹嘴,莞尔一笑。
“……”顾祈安着实未料到有人能如此爽快地喝完那苦药,无奈认栽。
名叫阿荣的男子瞪了顾祈安一眼,越过他,取走药碗,转身之际,顾祈安已然跑得不见踪影。
阿荣欲追,却被周银竹叫住:“阿荣哥?”
听方才那番话,阿荣的地位应是比顾祈安要高,可他不仅穿着不及顾祈安,脸上还横亘着两条青绿色的疤痕,乍一看颇为吓人。
阿荣瞥她一眼,淡淡道:“何事?”
周银竹本想用还账的由头,在此处安定下来,但看见阿荣脸上的疤痕,又有些发怵。
这疤应该是中毒所致,她平生除了怕疼就是怕丑,忍不了忍不了!
前有神农尝百草,说不定这个阿荣也是如此中毒的,自己若真在此处打杂,或许也会被抓去试毒。
想到此处,周银竹不禁打了个寒颤。
见周银竹没有回应,阿荣又道:“莫要被顾祈安骗了,他可是侯府嫡子,与家中闹了矛盾才跑来此处,估摸着是瞧你生得貌美,才接了送药的活计,平日里他游手好闲惯了。”
原价如此,难怪顾祈安能穿得起那般华美的鹤氅。
但是,周银竹疑惑道:“他既是侯府嫡子,为何要跑到这穷乡僻壤之地?”
阿荣摇了摇头:“此事他不许旁人提及,你且好生养病吧。”
周银竹颔首,迟疑道:“我娘定是不会回来了,我也付不起汤药钱……”
看出她的难处,阿荣笑道:“放心吧,我家师父菩萨心肠,等你病愈再走,无人会阻拦于你。”
说这话时,阿荣眼中满是对师父的崇敬之情。周银竹不禁对他家师父是何等高人感到好奇。
似是猜中了她的心思,阿荣接着说道:“脸上的疤痕是我幼时被仇人追杀所留,幸得途中遇上师父的手下,方才捡回一条性命。”
原来并非是尝百草所致。
“我相信医馆的师父是好人,不然也不会救我。”周银竹又郑重其事道:“阿荣哥,这汤药钱我定会偿还!”
阿荣和善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窗户传来动静,周银竹扭头望去,只见顾祈安竟从窗户外攀爬而入,待一双长腿落地,他迅速将窗户关上。
周银竹惊呼声起:“你?”
他当真是侯府嫡子?按常理说,即便不是温润如玉、风度翩翩,也该是一表人才,怎会是这副模样……
顾祈安从容笑道:“最危险之处,有时恰是最安全之地。”
窗外风雪正急,顾祈安抹了抹头上的积雪,双手举着哈了两口气。
他行动之时,周银竹又仔细打量那白玉雕琢的球形香囊,记忆一点点涌出,难道真是她以前弄丢的法器?
算了,等找机会偷来看看吧。
顾祈安见周银竹又咳嗽起来,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精致的竹编小罐,模样比巴掌还小,打开之后,里面是一颗颗小粒糖果。
他随意拿出一颗递给周银竹:“吃颗梨糖润润嗓子?”
周银竹接过放入口中,道了声“谢谢”。
顾祈安又掏出一颗糖放入自己口中,随后大大咧咧地坐到一旁的红木矮药柜上,问道:“诶,我倒好奇,你究竟做了何事?竟能让你爹娘都不顾你的死活?”
周银竹面色苍白,时不时咳嗽一声,与顾祈安那肤白唇红、鲜活灵动的模样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居然还有闲情打趣她!
顾祈安见她不欲言说,又补充道:“你若是告知于我,药钱我帮你付了。”
“啊,您可真大方。”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周银竹如实答道:“八个字!亲娘不爱,养父不疼,连亲弟弟都要欺负我。”
顾祈安挑眉:“这么惨?你这是偷盗,还是掘人坟墓了?”
“啊?”周银竹略感诧异。
啧啧,情商真低,他除了颜值、钱财,还有家世,简直一无所有!
算了,反正也没指望回答个问题就能抵债,没这道理。
周银竹盯着顾祈安那一身雪白、纤尘不染的模样,莫名多了几分信赖:“诶,你们医馆还缺人手吗?我想在医馆打杂。”
顾祈安又摸出一颗梨糖递给她。
“谢谢。”周银竹将糖放入口中,这才发觉自己咳嗽的频率低了许多。
顾祈安道:“想在此处打杂?除非你疯了。”
“为何?”
“你没听阿荣说吗?即便你不给钱,医馆也会放你走的。”
“我知道,但这已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周银竹双手紧紧揪住棉被,若她回周家,不仅要受气,这大冬天的连棉被都没有,她还如何生存?身体又怎能康复?不能康复又如何赚钱过活?
顾祈安见她低头不语,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应承下来:“我会帮你与老神医说的。”
周银竹猛地抬头,笑道:“谢谢!咳咳咳……”
一时激动,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未曾留意到,顾祈安本欲开口,却突然皱眉止住话语,右手搭在左手手腕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周银竹看到他周身的紫气渐渐被黑气所掩盖,她连忙问:“你不舒服?”
顾祈安摇头道:“你先歇息,我去帮你说情。”
出了屋子,顾祈安捂着胸口,嘴角渗出一道血痕。
突然,一个人影闪至他身前,扶住他前倾的身子,道:“小侯爷,您该喝药了。”
顾祈安点头,拭去嘴角的血渍:“暗剑,扶我回房。”
走廊里,暗剑搀扶着顾祈安,不解道:“您又何必留那女子在医馆?她看起来很会招惹麻烦。”
顾祈安不容置喙道:“我自有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