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壁近观
站在寺门口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是作为乌鸦的感受,却再也找不回刚刚的状态了。这里没有是参,没有鲜生,没有小井。寺里的墙壁上刻满了一行一行的字,用手去触碰它们,有斑驳的触感。
"那是我写的。"
我猛地回头。
"我叫何画。"
我有些惊异地看着他,他笑得很温和,和我认识的那个人没什么区别,就是看起来年轻很多。
"你是不是走过很多时空了,像个旅人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土地在亲吻脚底,就用力跺脚。
"因为,我只是一段记忆,只能存在于何画17岁到22岁这段时间所处的地方,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他
em...和我聊聊天吧,我在这里十年了,除了一个喜欢吃乌鸦的疯子之外,就没见过别人了。"
我看着他,点点头。
"嗯…我家在临安,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登科之后不久得知父亲已经亡故,我悲痛欲绝,觉得人生也就是那样,当时在元同桥上打算就那么跳下去。”
“所以,如果父亲去世了,就能有这样的情绪感受了吗,那你还真是幸运啊。”
“你都没有见过我眼中的小鸟,怎么会知道我有多爱父亲。”
他就那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在那一瞬间,弦崩裂得很清脆,周遭静谧,惶恐与疯癫碎裂得无以复加,我清楚地捕获我所有溃逃的狼狈。
我问他,那你的小鸟是什么样的啊。
他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只八哥。
“你听我说后来的事啊!那个时候下着雨,我头发衣衫什么的都湿透了,模模糊糊看见桥底下有个人。他受了很重的伤求我救他,我就打算死前行一善,把他带回我家了。起先,我们一连三天没说一句话,哈哈。他脸上缠着绷带,看起来就怪怪的。”
“那你还救?喜欢怪人?”
“我从小就乖,没见过这样的人,就想见见啊。拆下来之后我发现他居然是碧色的眸子,和我母亲一模一样!我下意识就说出来了,然后眼泪不知到怎么的就流个没完,我本来没想哭的!他就慌忙给我道歉,说他都没见过他娘亲,我好幸运。我跟他说,也就享受了三年有母亲的日子,他就又开始道歉,也不知道在对不起什么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
“最开始看他浓眉高鼻深目以为是难相处那种,之后发现这人好相处得很。他问我叫什么,我说何画,他就荷花荷花的叫个不停。问我字是什么,我说子晴,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又让我猜他的字。我说我哪里能猜到,他说他字琼阴,姓卢名涣。我就想起来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教我的第一句诗是老我琼阴故侣,剩与邻松高卧,孤梦傲沧州,他一听我娘就又给我道歉。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是你哥吗?”
“太对了!那时候我就觉得他可能认识我娘。之后我问他怎么受那么重的伤,他说他是官家的兵,打了败仗无处可去,我就把他留在我家了。”
“所有,你那时候打算活下去了?”
“那当然,我发现活着还是有很多乐趣的!我们经常一起去茶楼谈天说地,他教我骑马,我教他写字。他家是带兵打仗的,特别厉害!
后来我才确定他是我哥。他带的兵都死在洨河了,他就用了神火,虽然赢了,可是官家忌惮他,就把他召回去,砍断手指,打进大牢。”
“神火?”
“啊,神火,是我们从娘胎里带来的。爹说,娘是从西南方踏离火而来的。我的是青色的,我哥的是赤色的,青色的性暴戾有竭尽,可以焚寂灵魂;赤色的性温和无竭尽,用来涂炭生灵。”
“他有一颗佛心,盛放着世间万千生灵,所以他接受不了就熄灭了自己的火种。所以我要救他。”
他的声音在变小,像被吞掉了一样。
他站起来,走到蒲团前面,虔诚地跪下来。
佛堂里烛火明明灭灭的,偌大的佛堂内,金素佛身微微泛光,千盏烛火映着佛像金身,只能听到的诵经声。
他说桌上那本佛经他已经诵了千遍,这些天他除了诵经什么也不干。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听到佛说,诵经三万便可还愿。
每诵一遍,他就离佛更近,神火就越躁动,向外排斥着什么。每一次何画都痛得流下冷汗。眼眶,鼻尖,嘴角的血渗个没完,脸也苍白得要命,手却从未停止捻珠。
我说我给你算一卦吧,算着算着就也开始流血,眼睛,鼻子,嘴里都是,莫名地有些喜悦,看着他大笑起来,指着他说,你跟我都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
血液在口腔里的感觉是滑滑的,带着特有的味道,流渗过牙齿的时候是人能用身体创造出的最简单纯粹的作品。用手指扯开嘴角,血就会淌下来,滴在地上,就可以再画一幅画,这幅画会随着时间改变颜色,不用金箔反复覆盖,也能达到那样的效果。
这个人看起来会永久滞留着这里,重复何画之前做过的事情,结束之后再反复地做,所以我打算留下来观察他,要是可以的话,倒是可以接受可以作为这样的半实体长久地滞留。
就这样他开始寺里的生活,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诵经,有的时候也会在寺里转一转。
诵经对他一直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每到傍晚,他几乎都已经痛得昏死过去。他说这总让他想起小时候刚刚学习操控神火时,他青色的火苗暴戾异常,总是试图冲破他体内的桎梏。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苍白的脸和浸湿的衣襟。
因为太痛苦又太期待,他每天逼自己在睡前写下一行字,我就在旁边看。
他说就这样一天一天,一行一行,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我问他活着就有那么重要吗?
他说,活着喜悦,活着也痛。能喜悦,能痛楚,不好吗?
这里什么人都没有,我迈过每一方大殿的门槛,去想那里可能曾经存在过的样子。这里没有画纸就只能在脑子里画看到的一切,什么都那么安静,我本以为自己坐不了那么久呢。要是就在这么个地方呆着,人树不分,也挺好的。
这里下雪了,他就坐在雪旁静静地看着。秋天的时候就扫一扫落叶。
在山上看风景,在山上大喊他哥的名字。他说有时候觉得除了想见他哥,世上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还想再要的了。
他说有的时候坐在佛像前就在想,既然有佛,为什么世上还有那么多的不平事?为什么卢涣就是不能善终?为什么自己要失去父母和兄长?这种想法似乎来自遥远的以后,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
他想不通,佛也不说话,他就这么和佛对坐四年。
我曾经以为任何事情都就是那样,自以为可以解读一切,可是看着他那样虔诚地拜,突然就觉得,好像世事不是那样,好像不能依靠着单纯地解构和重组来理解世界。我以为,处世就和画画一样,看在眼睛里然后解读它的笔法,遇到解读不了的就记下,一定能在之后不久的某个瞬间把空白的部分链接上,然后就能画出更多,链接多了就觉得无非也就是那样。可是看着他在那里拜,在大殿里进出,我感觉有些似乎来自另一个架构的东西可以突破这些,凭借情感和执念写成某种我读不懂的书。
有时候觉得那个佛堂就像一个刑场,他每天都会义无反顾地走进去。我在旁边看着,告诉自己这是他的命,不要管。我也不明白,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做到什么地步,我依旧认为这不可理喻。我曾经蔑视过很多人,觉得这样的人存在只能一次次证明自己的愚蠢,之后在他已经被我视作无意义的生命里苟活,坚守自己可笑的信仰,我不理解并且恐惧成为这样的人。
我在那里坐着看了他特别久,久到我都不记得自己存在的这件事,他白天起床打水,洒扫,和小狗打招呼,每天吃的东西都差不多,但吃的时候又云淡风轻的,我几乎都不怎么饿,就一直看着他吃,吃完又站起来去小溪那里洗碗,他一点都不剩饭,像个虔诚的卫道士。
他每天都写,他的字迹很清秀,在佛堂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多。
今天寺里死了一只鸟,我把它埋在了一棵大柳树下,不知道家里那只八哥怎么样了?有机会一定要带你来这里,这里安静得很,是我能想到和你在一起居住的最好的地方了。
.....
今天经书背到第八千遍了,还有两万两千遍我就可以去见你了!也不知道你在那边怎么样了,饿不饿,会不会也在想我?
我说,你这也太蠢了,他说抒情永远都不算是件蠢事。
....
今天寺里下了一场大雪,我想和你打雪仗了。
.....
今天已经到第一万八千遍了,已经越来越近了!觉得寺里的饭还是没有你做的好吃,佛说做饭的时候就想做饭的事,吃饭的时候就想吃饭的事,只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我想我大抵是永远也办不到了。
今天在寺里扫落叶,竟觉得每朵落叶都像你。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看着,我大概是痴了。
今天还有三千遍了,等我啊,涣哥!
今天收养了两只狗,你可一定要看看啊,你不是最喜欢小狗了吗?一定要等我!
狗没养多久就死了,我们都不会照顾生命。
今天,来见你!
不真实,我就是觉得看这样的东西不真实,有点过于温馨了,他说人就是要让自己待在温馨的地方,没有人给自己就必须自己去创造。
结束那天他说他无数次梦到这一天,以为会无比喜悦,却没想到就是这样的平常,什么预兆也没有,只是漫长生命中的寥寥一瞬。
他默默地关上佛堂的门,一口一口地地吹灭殿内的烛火。
我说留一盏吧,他说好,就没吹。殿里忽明忽暗的,像在啼泣似的,窗外风吹得紧,摇动着门呜呜咽咽的。空气里都是土尘的味道。
他划开手臂,在地上乱七八糟地画东西,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符咒。
何画从佛像后面推出来一个尘封的大盒子。
我还以为那个人在佛像里面呢。
何画小心翼翼地打开,近乎虔诚地观摩。我看到了那个曾经人人敬仰过又唾弃过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尸首分离的人,他浸在暗红色的液体里,发出淡淡的中药味。刚打开大盒子的时候,何画看起来有点恍惚。
“比印象中的更苍白啊。”
他对着尸体自言自语。从另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里拿出针线,特别认真地缝,留心每一个细小的针孔。我在他旁边坐下,用手去戳那个尸体,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好玩。
他在我旁边念出一串又一串古老又晦涩的文字,可能是他自己悟出来的吧,像神谕一样。
紧接着,所有的门窗都停止了晃动,也许是风停了。半盏烛火也静止了。他额头上浮现出一个极细却极亮的莲,生长出银白色的细线,毫无章法地在大殿里生长蔓延,没有规律地缠绕住很多东西,其间有人四肢一样的东西在细线里翻滚,用手是握不住的,闪着极白的光在手背上切割,和把手放在打火机上的感觉差不多,一闪一闪地喜悦。他看起来混混沌沌的,他问我有没有办法帮帮他,我就用小井给我的小刀在他的腿上划,留下七八道血痕,觉得漂亮,就在自己的腿上也划了几道,用手抹了一点画在他脸上。他看起来不太舒服,眼睛快要挤破眼眶了,那里又开始向外渗血,两道血泪在惨白的脸上慢慢地滑落,我忍不住用手抹掉一点,含在嘴里,血都是很愉悦的味道,十个手指划开就会有吃糖的感觉。和自己的手指玩了一会之后再去看他,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那朵莲的瓣只剩下半数时,他停了下来,晃晃悠悠地想站起来。试了大概二十八九次吧,才扶着墙撑着站起来。我问他是不是低血糖了,把手指划开吃一会就好了,他笑笑说没事,要去给他哥做面条。
他的身影就一点点在门口变小,融到外面的光晕里了。
我靠近那个大盒子,看里面那个泡在暗红色液体里的人。
在门口摘了朵雏菊,放在他脸上。盒子很大,我就爬进去,坐在水里,没过我的膝盖。找了个角落躺下,眼睛刺痛起来,指甲也痛,有点变黑了。好安定,一点点地就睡着了。
梦里变成了青蛙,回到上学的地方,老师在讲台上问我为什么没有来上课,我呱呱地叫起来。有同学听到了就悄悄笑起来,之后大家都开始笑,老师用黑板擦把我打碎了,血迸溅在墙上,特别生动。可是依然能看到教室,到处流动起来。何画赫然出现在黑板上,透过他的眼睛,我看到一条笔直又喧闹的街,两侧是灰黑色的建筑,路上是被锁链拴住的老老少少,其中包括一个4岁的幼子。那个小孩似乎并不知晓自己的命运,手里拿着波浪鼓冲着母亲笑。站在众人面前时他还在笑,对母亲说:"娘,我饿了。”
落在地上的小脑袋,小小的眼眶中是从安宁到迷茫,生机一点点褪去,只留下空洞的眼眶。
卢涣的每个家眷相隔五米顺次削首,他被安排在很后面的位置,能想象到他去时的意气风发,万众瞩目。眼前变黑了,何画闭上眼睛往回走,趔趔趄趄的。我听到沉重的闷响砸落在心上。
醒了,从大盒子里爬出来,指甲全都黑了,何画把面条分给我,我吃起来。他面色很差,一点一点走到大殿的西南角,大笑起来,那样很割裂的声音,像是要把整个大殿都震塌,一个人蜷缩在大殿的角落里,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他们说牢房的地上…有用血绘制的红莲,有三万朵呢."“为什么不醒过来啊...怎么就...不醒过来呢 ?”
何画说到这,突然就哽咽起来。
"你听见了吗?他那里站着的时候说,他在牢里许的愿望实现了。"
原来那你还的愿,是他的啊。
何画低着头走到大盒子旁边,轻轻地给他整理衣服,表情看不出情绪,手掌上出现青色的焰火,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的身体发出炁,那么的绚烂清澈。尸体静默地燃烧着,只有呼吸的声音。
火是很透彻纯粹的,带着独有的晦涩。
透过火焰可看到很多东西,包括死去的魂灵。
卢涣死后,脑海里反复浮现的除了这辈子做过什么,就剩下当时的心境了。一边回忆,一边去体会当时的感受。不知过了多久,他从玄黑的虚空中醒来。
看到眼前城市的那一刻,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孩,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曾经空气中飘着漂浮着的炭火味,烧饼味,泥土味,人来人往的汗渍味,胭脂味和熏香味再也没有了。他走在路上也感受不到地面。
说了话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把手放在脖子上,没感觉到有东西在震动。
人们一个个撞在他身上,没有痛感,也没有触觉。
要是他还能流泪,也许会哭吧。
他就那么呆愣的站在街上。
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风。
他存在,但没人能证明他存在,他可能也不需要谁来察觉到他。
他只是想再看看,看看就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他在那个茶楼的木椅上坐着,其实也不算坐着,只是屈着腿,摆出了一个姿势。
可能就是做给自己看的吧,反正他又不会累。
人群中总有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如谪仙般静立在人群中,人来人往,他就在那里不动。人流从他身边掠过,匆匆向前行着,没人停下,没人记得。
那个人有时也坐在茶楼前的木椅上和卢焕并排坐在一起,也不回头看。他,就定定地坐在那,注视着那斑驳的城门,洨河的方向。
"花?"
不知是不是卢涣是不是眼花了。身旁的人,竟微微一颤,轻轻回头。微微晃动的眼球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从平视到仰头,从胸前移到脖颈,最后对上他的眼睛,轻轻地笑着。
可我分明看见,何画的眼中,除了远方的天和苍穹下的碧草,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