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墓碑下
在寺庙的大树下失去对我的感知之后很久才再次逐渐意识到自己,决定离开。在云海中穿行的时候,再次对着逐渐透明的身体失去存在的意义。耳边是繁杂的数不胜数的声音,贬抑推搡的声音像涡轮一样旋转。任凭自己穿过一片片的云朝下坠落,再摔碎在一朵漆黑的云上。有时候觉得是在上空俯视地上的一切,有时候觉得是躺在一块安静的墓碑下,没有呼吸,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天地的全貌完整地铺在眼前。
灰蒙蒙的天沉重地压在挣扎的荒山上,颓败的风吹拂过蒙尘的棺椁,杂草丛生间依旧挺立的是不倒的丰碑。四周的参天古树在灰白的雾霭下迫切地显出死态,像是战败的高大战马穿云拨雾向前做最后的疾驰。
几只零星的乌鸦在枝头已经不愿啼叫,干涩褶皱的眼睛艰涩地眯着那条一直延伸到千丈之下的石梯。
石梯像是一个死去很久的小孩,懵懂枯瘦的身体在自己未知的时间里背负少数人到达高处的神圣。
顺着石梯一直数到尽头有三万级,中途有一个干瘪的身体正驮着什么奋力地向下挪动,她的身后是几双饥饿的眼,静默地等待着她稍有不慎跌落下去。
许久之后,像是锁链的震颤又像是骏马的嘶鸣,天空中堆积的灰黑色雾霭一下子被打开一道金色的口子,利剑一般的晨光穿雾,照耀在残破的石梯上,照亮老人前行的荒芜。
老人挥手向上天致意,在石梯上洒下斜斜的影子,影子里映出老人背上古怪的凸起。前方依旧是白茫茫的望不到尽头的山路,绵延曲折,通向未知的杳冥。
老人像是个虔诚的信徒,带着特有的轻松和喜悦,一步一步地走。脚也会很喜悦吗,它的一生都在和贫瘠的土路接踵,和迢迢的河水擦肩,也会有不同寻常的感知吗。
从那里跋涉十四里地之外是一座小村落,村子里的人没有姓氏,世代生活在那里,像是个被世人遗弃之所。四十二间屋,像拼图一样嵌在山上,没人知道这里繁衍了几代,发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每一条流过这里的河,每一只飞过这里的鸟,又会从这里带走了多少。
一间屋内,透过已染污泥的帘布,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塌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塌上的东西。
"悲,悲。。悲哇。。呜呜,.呜呜呜。。。悲。。悲哇。。"
"什么?吾。。吾碑娃?你叫碑娃?"
塌边的老人眼睛里止不住地闪出喜悦的神色,用力凑近塌上的东西,想要了解更多。
碑娃艰难地睁开眼睛,干涩地吐出几个字"不,许,带,走。"
"好好好,什么也不拿走。你是说那块碑吗。诶呦,压在你身上,你拼命抓着不肯撒手,还在那个地方,我没拿它,都烂成那样了还有股腥臭的味道,你是要拿回来?"
他眼神怔怔的,旁若无物地看向前方。
"还在那,就好。"
"这么宝贝那块碑?"
他突然偏过头,大睁着眼睛看着老人,眼睛里黑色的瞳仁占据了近整只眼,仔细看里面似乎有金色的光圈在忽明忽暗地闪。一字一顿地道:
"你,是,什,么,东,西。"
"我啊,我叫晴天。"老人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起来,看起来特别慈祥。
"哦。"
"你躺好,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
碑娃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四处看,一脚踢翻了桌上的水碗。看着它坠落,碎在地上。他拾起来,用指尖去摸碎块,指尖就冒出鲜红的血。他忍不住含住手指,静谧地吮着。
不一会,晴天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素面。
"快吃吧,饿坏了吧。"
碑娃静静地注视着她,旋即一巴掌打翻了木碗,向门口跑去。
"喂,娃娃,跑慢点,早点回来,别跑丢了。"
没有答语。
碑娃这一路上虽然在沉睡,但多少还是能听到周围的声音,自信能找到回去的路。刚走出去三五里突然一阵眩晕,无知无觉地倒在泥土路上。
再醒来的时候,又是那间小土屋。
"娃娃,醒啦。"
"给你做了件衣服,你看看你身上那件都破成什么样子了,这样在外面走也不知道冷不冷啊。"
"冷。。"
他悄悄在口中念着这个生僻的词。
老人给他穿上缝好的衣服,他依旧是一副呆愣的神情却没有抗拒,任凭老人给他打扮。他穿着女孩的衣服,梳着女孩的发髻,他也不明白,就傻傻地穿着,不明白晴天到底在慈爱地笑些什么。
"一会带你去见见村里人怎么样?先吃点东西吧。"
还是素面,只不过这次上面撒了点糖。
他轻轻凑过去,脏兮兮的小手伸了过去。
突然一双枯黄的大手握住了他的小手。往他手里塞了两根木制的东西。他不解地看着她。
"来。我教你用筷子。"
"筷子?"
可是他怎么都学不会,一次次地掉在地上,她就一次次地为他捡起来。最后还是晴天喂给他吃的,他也不嚼,完全地吞咽下去。
他不知道饱的感觉,一直吃到肚子疼才闭上嘴巴。
"走吧。我们到外面去。"
她牵着他往外走,他懵懵地跟着,从她粗糙的掌纹里感受她的温度。
路上人不算多,可能这个村子本来就人少。
"婆婆,出来了!"
"阿妈,来买菜啊。"
"婆婆,这小孩是"
"啊,我捡的,想让他陪着我来着,哈哈。"
回去的时候,碑娃问:
"为什么要和那些人说话啊。他们很重要吗?"
"当然了,他们都是亲人呐。"
"亲人?"
"对哇,就是说说话心里就会暖和和的。"
"暖和和?"他的嘴巴窝成圆状,大睁着眼睛。
"嗯。。就是像心里开出了成片的雏菊花。"说着她望向了窗边的那隘。
"心里,开出花。。。开出花。。"
他默念着。一遍又一遍。
"可是,晴天,我怎么,什么也看不到。"
"哦,娃娃,那是因为你的心里还是一片荒芜,你要努力地往那里种满花。没关系的,以后会有的。"
碑娃并没有读懂晴天的笑容和她说的话,只是蹲在地上,拔光了草丛里的小花,丢到了溪水里。
半个月之后,是村里的社日,按旧历需要村里有人唱戏悦神,以求赐福,保来年好收成。
"娃娃,我把这本事交给你怎么样?以后就你替我去唱吧。"
"为什么要唱这个?"
"因为要为村里的人祈福啊。神会赐福于我们,就像当初你抱着碑的地方,那里就是。"
碑娃并不理解为什么要唱,可是他一想到那个地方马上又答应下来。
他学的很快,晴天教的他一一复刻。
到了那天,晴天为他画上脸谱,颜料在脸上蜿蜒成画,神的风采降临人间。
"娃娃,不得了!你画上之后,活脱脱就是神了,还用得着请吗!"
他眸中淡金色的光圈熠熠生辉,站在高高的祭台上,身姿翻飞,最后坐在莲花座上时,周身发出浅金色的光晕,人们纷纷折膝跪拜。天空降下喷薄的雨,迸裂在人们孱弱的躯体上,人们欢喜鼓舞,在雨中恣意地欢笑着。可是透过碑娃的眼睛,我看到人们四分五裂的断肢和倾泻而下的血水和内脏。能感受到这具身体内蛰伏的隐隐恐惧和兴奋,我再度,从高处,俯瞰这一切。
村长缓缓上前,站在他面前看了以后,微微摇头,叹着气:
"这娃娃,不得了!不得了!说不好哇说不好,他的面相,我竟是丝毫都看不透。"
村里人像是再度想起莲花座上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孩,又壮着胆子,又围了上来。我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内在的不安和杀意,持久地绵延不绝,直到被晴拉住手,这具身体才逐渐不那么紧绷。晴天从手帕里摸出一块饴糖塞进他嘴里,轻声告诉他要善待敬仰自己的人群,哪怕他们眼中看到的多半是自己臆想之物。作为神的媒介,要保持神的威仪直到仪式结束。
他眼神呆滞,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座下骚动的人群。
人们为他戴上花环,为他歌颂,就好像明年的丰收已经到了一样。
人群渐渐散了。太阳西斜,碑娃和晴天也踩着长长的影子往家走。
"今天演的真好,有什么想吃的,给你做!"
"糖饼!"
那你往山下跑,闭上眼睛数数,数到三万的时候就睁开在最近的地方给我摘一束雏菊花,再闭上眼睛跑回来,回来的时候,我就做好了。"
"你不会骗我吧?"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这里并非生来与世隔绝,是这里的先祖把进山的路堵死了,一年又一年,路几乎就绝了。
"晴天,你为什么,总在织这些东西啊。那么晚了,还在织?"
"娃娃,人是需要营生的,不然吃什么穿什么啊。织好这些好去和村里人换食物啊,我年纪大了,种不了地了。再说,你不也需要吃饭吗。"
夜深了。他摸到一家有马的棚舍,眼睛里闪着淡淡的金光。漆黑的天,沉睡的山,一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马,马背上趴着一个孩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碑娃的马停了。他半梦半醒地支起身子,扬起小脸,看到一座城。
他不识字,也不晓得这座城叫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要来给晴天带回去钱。
他被拦在城门口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高大的穿了铠甲的人为什么不让他进去。他被掀翻在地,嘴巴里塞进了泥土,他眼中的不解逐渐变成了愤怒。
他定定地站在那,露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那种眼神不像是一个小孩子会露出的,很阴冷很癫狂,可这出现在他原本大而圆的眼睛上就会显得很奇怪。眸中的光圈逐渐变大,然后骤然锁紧,那个刚刚将他推倒的士兵一下子炸开,血和肉喷溅在古老斑驳的城门上,灰黑色附上殷红,看起来异常刺目。
另一个士兵将刀插进他的胸腔,他清楚地听到皮肉发出的奇怪声响,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下子凉凉的,他低下头,看到有红色的东西从胸口滴落,突然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抓住,生生撕扯,呼吸变得困难,越是努力去吸气,就越是疼。
士兵猛地将刀拔出,他头晕晕的,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痛了。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乎风一吹就要飞走。急速喷出来的血溅在脸上,热热的,内心不由得升腾出一阵空虚感,似乎是恐惧吧。
好冷,好冷,身体动不了。他勉强抬起头,惊讶地着士兵,一字一顿
道:"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疼。"
大大的眼瞳里金圈再次收紧。
一个马背上的孩子足以惊动这座太平的小城。